方素愈想愈是深远,但只坐了约有一刻钟,便意外听得急切又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他抬头循声望去,瞧见一直想着的那人正匆匆赶来,眉头深蹙的模样引他心疼,却在看见他安然无恙的一瞬间又松懈下来,霎时浮出安心笑容。
方素整颗心被暖得发疼,站起身来等着,被唐桥渊走近后拥进怀里,紧紧地抱了一会儿,往脸上亲了两下。
“有侍女来寻我,说你独自去见秦眉莞。”这人向来不惧任何,此时的语气却带着几分心有余悸,还不敢问得太急,轻声询问道,“可是她做了什么,嗯?”
方素低笑摇头,安慰他道:“没有……你走后我醒来了,一个人无趣,便去见见她……昨日碰了一面,总不好当真不理会。”
唐桥渊仍然心有忧虑,追问道:“那她可有说了什么令你不开心的话?”
“倒没什么,”方素为免令他生疑,没有完全骗他,半真半假地回道,“只是说她倾心于你。”
唐桥渊但信不疑,原本此事便没打算非要瞒他,松了口气道:“素素不以为意就好,我这位表妹霸道蛮横,你不必体恤。兴许再晾她久些就该放下这念头了。”
方素不作反驳,浅浅笑着向他点头,心里却满是无奈与失意,只觉得有些人心里的情意,是真不会轻易放下的。
其实秦眉莞如此,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是性情天差地别,所作所为截然相反而已……
“桥渊……”
“嗯?”唐桥渊应着,转身带他返回主院。
方素略过方才的话题不再谈,状似不知情般问道:“你刚刚去哪儿了?”
“去城北,”唐桥渊偏头回答,握住他的手轻揉,“赌坊有人生事。”
方素静静看着他,听他继续讲道:“这样的事常有,赌输了的、醉着酒的,脾气都挺大,但赌坊中有人管事,其实并不需要我亲自前往。所以听说你醒来,我便又折回来了。”
方素知他有意说得轻松,毕竟秦眉莞设计诱他离府,万分坚信能拖住这人,那么她惹下的麻烦便必然不小。
然而尽管如此,唐桥渊依旧当即折返,无论何事都比不及一个留在府里的方素。
方素禁不住失神,只觉得倘若这份深情不是因“独钟”而生,那定是这世上最珍贵之物……
不,即便是被情毒迷了心智,他也觉得贵重无比,是他会永藏心底的念想。
“桥渊,我有一话想要问你……”方素抬眼,微弯双眸说道,“你随意听听……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好,你问。”唐桥渊牵起他的手轻吻安抚,耐心等着。
方素问道:“假如你从未认识我,也永远不会遇着我,你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唐桥渊不料想会等出如此一问,低低笑罢,毫不迟疑地回道:“喜欢性情是你这样的人,模样是你这样的人,名叫方素,人也是方素。”
方素面上笑容一滞,几乎要红了眼眶。
他听不腻这人的情话,从最初还对他心存几分畏惧时便挡不住这样的温情,所以才会迅速沉溺而不可自拔。
若能更为自私一点,方素恨不得就怀抱着谎言继续维持现状,最后能陪着唐桥渊一起死去也好。
——但他做不出这样的决定,单单是一想到唐桥渊会毒发身亡,方素便遍体生寒,只愿替这人受罪……
努力掩藏的情绪一点点泄露出来,唐桥渊笑意敛下,眉头重又紧蹙不解,几乎认定是秦眉莞不知怎么害得方素胡思乱想、心里难过,当下问道:“秦眉莞究竟怎么欺负你了?”
方素忙摇头,扯住他衣袖,仿佛怕他这就找去问明白似的,勉强笑道:“没有,她一个姑娘能如何欺负我?我只是……觉得她不好……桥渊,她不好,往后日子还长,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与她行得太近,要防着些……你……”
方素顿住,忽然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唐桥渊先是听得略带茫然,微微低头看着他满眼的担忧之意,忍俊不禁道:“素素在担心我?她一个姑娘欺负不了你,难不成还欺负得了我?”这人笑叹一息,把他揽进怀里,又说,“也不知她究竟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总之我明日便赶她回去,她若赖着,我想尽办法也让她走,好不好?”
身体如旧温暖,方素渐渐平下心跳,抬手回抱住他,贪恋许久,无言点了点头。
之后整日,方素皆寡言少语,时有走神,难以强作欢乐。
唐桥渊后悔不及,想着自己正午时候真不该独自出府去。他那时以为方素睡了,不忍心吵醒他,哪里想到短短时间里,竟发生了令他整日都情绪不振之事。
唐桥渊没心思去细细追究其中真相,只希望快些把方素哄开心了,翌日赶走秦眉莞,万事都会好起来。
这人给他讲神话传奇,陪他练字,拥他在书桌前点墨作画,绘出一只只憨态讨喜的小猫小狗。而方素一直认认真真地听着看着,却一直不得开怀。
直到入夜,方素才终于开朗几分,端一杯水给整日不断讲话的这人润口,罢了熄灯上床,一如既往地与之相拥而眠。
唐桥渊手指把玩着他微凉顺滑的发梢,嘴里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有趣的话哄他开心,只是这人今夜显得比往常更要困倦,方素知晓为何,唐桥渊本人却是毫无意识,话语声渐轻渐缓。
方素想着明日便不能再听他这样的温言软语,心疼伸出手去抚摸他眉眼,低声唤一声“桥渊”。
唐桥渊未完全昏睡过去,模糊应了一声。
“桥渊……”方素又唤他一声,轻声讲道,“我从前从未想过以后会如何,见你之后却是不敢去想以后如何……一直想不透你对我好的原因,如今知道了,再不能有意回避,明明就要失去所有,却忽然觉得安心了……不必心怀忐忑,不必患得患失……”
梦中人浅浅凝眉,不知是不是下意识听到耳里,昏昏沉沉地感到不太安稳。
方素轻轻揉去他眉间皱痕,笑道:“你明日醒来便不会难过了,所有不好,我一人足以承受……半月虽短,但也抵得上半生,你所给的一切我回报不了分毫,大概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论如何,都一生钟情于你……”
方素面上笑着,声音却隐隐有些不稳,缓了半晌,极低地喊一声“相公”,随即独自轻笑几声。
再然后便说不出话来,心中悲伤难过,无法言喻。
不知夜入几更,唐桥渊已彻底陷入沉睡,而一直未睡之人终于起身,穿衣束发,带走镜匣中的木簪一只,趁着夜色悄然离府。
凉风阵阵,似乎是要落雨。
麟州城东的盈卷私塾深夜被敲响侧门,教书先生披衣迎来,打开木门。
门外人抱歉问道:“深夜打扰先生了……我想要离开麟州,不知先生能否收留数日,待我凑够盘缠?”
汪先生面露惊讶。
夏夜落起了大雨,打得乌瓦作响。
18
清晨尚早,府中长廊内传来轻巧脚步声。
白萍拾着裙摆一路小跑,片刻之前听主院侍女来传话,说是庄主有急事寻她,当即便令她心有不安。
在白萍看来,唐桥渊少有用过一个“急”字,因此立刻放下了手中事务,跑得微微小喘。
然而其实传来吩咐的那人并没有急不可耐,唐桥渊清晨醒来时思绪混沌,脑中像是空洞洞一片,又像是充斥着无数杂乱画面,搅得他茫然生惑,更在无意道出“急”字之后,自己也感到莫名惊讶。
白萍跑到主院,难得不及问候便自行进到寝房之中,撩开珠帘才总算停下脚步。这姑娘气息不平,抬眼之后顿了一顿,见唐桥渊并未抬首看她,而是沉默坐在桌旁,低头望着手中物走神。
“庄主。”白萍渐缓过来,将手扶在腰侧福身问礼。
唐桥渊听见声音终于回神,转头望她,分不清是在疑问还是陈述,缓缓开口道:“我成过亲了。”
白萍愣住,彼时才看向空空床铺,隐约浮起什么念头,几分震惊,亦有几分困惑。
唐桥渊将手中东西转了一面,看着上面略显粗糙的绣字试探着低声念道:“‘素’……方素?”
白萍不作回答,她猜不着任何前因后果,此时除了诧异不解唯剩紧张而已,难得会遇着何事让她完全不知其里,很有一番无以招架的滋味。
唐桥渊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下来。
这人今晨醒来之后,仿佛做了一场长梦,梦中片段皆在脑中,却朦朦隔了一层细纱,如同旁观他人演绎。
其实半月以来的诸多细节,唐桥渊都并未忘记,只是此刻却备感不真实,胸膛沉沉闷闷的,道不明情绪究竟是如何。
唐桥渊沉默许久,又看了看白萍,忽然问道:“我很喜欢?”罢了见她沉默,好不容易意识到自己的失常,终于摇头解释道,“秦眉莞给我下了情毒,阴差阳错,弄成如今这样。”
白萍恍悟,惊得睁大了眼,脑里涌上无数想法,想那女人愈发不知好歹,竟敢荒唐到如此地步,恨得她咬牙切齿。到最后又冒起一个略显失意的想法:难不成她压宝在方素身上,真是想得太过简单……
“那庄主的意思,表小姐该如何?”
“容后再说,”唐桥渊摇头,“表舅那边我总不能全然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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