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竟还是个晴空。
北阳军在迦南山前,辛弈看那山上雄鹰又起,听见大苑的战鼓雷鸣,和北阳的号角同天共声。他的血液沸腾,连握天道的手都要比平时紧三分。
“有点紧张。”敖云在一侧擦着手心的汗,“马上就要过去了。”
“马上?”辛弈笑了笑,“希望。”
在吉白樾的破风箭直射穿过大苑旗时,两方几乎是同时下令冲击。只看两军在山前猛然相逢,血色撕裂晴空,杀声震天。
赤业冲进了对面,辛弈在马上劈砍。心脏剧烈跳动,仿佛感受到的除了这滔天的杀意,还有不露痕迹的悲伤。但这悲伤在看见阿尔斯楞时立刻消失殆尽,赤业一动,对面也动。两人提刀互冲,在千军万马中,碰撞一起。
劈砍和嘶喊。
血液和尸体。
哑了的嗓子和断了的刀。
无数的人再次交锋于老地方,记忆里的壮烈重现眼前,过去的不甘新涌心头。两方都知道毫无退路,必须推进自己战线,保卫自己的后方。这是最不可必的斗争,也是最为激烈的战争。
辛弈陷在杀戈的中心,仿佛永不到头。
不知多久。
阿尔斯楞站在坡上,刀驻在他的脚前,马死在他的身后。晨光破晓,他站在光芒里,他还像是意气风发的狮王,他对辛弈豪迈的大声说:“我守在迦南山等待北阳的狼等了整整六年,六年里我无数次的想,辛振盛死了,辛靖也死了,死的窝囊又憋屈,死的可惜又可悲!我在草原上游荡许多年,就是为了这一生的对手留在了迦南山,可是他们却都没有死在我的刀下。如果这一辈子再也等不来能率领北阳军的那条小狼崽,那么我直到死也合不上眼。”他拔起了刀,向辛弈走来,“小狼崽!来啊!带着你父亲和大哥的意愿,死在我刀下,或者让我死在你刀下!我和你们北阳辛家,要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结束。”
辛弈抽出刀,踉跄的迎上去。他在喘息,神智恍惚。晨光中走来的阿尔斯楞同样摇晃,他们在迦南山脚下战了整整一天一夜,他们都预感到了,要结束了。
刀锋砰声猛然撞击在一起,阿尔斯楞压着辛弈的刀,喝问道:“你是谁!”
辛弈咬牙抬臂,大声道:“辛弈!”
阿尔斯楞抬脚踹在他腰腹,刀砸下去。辛弈格刀横挡,看见阿尔斯楞双目通红,听见阿尔斯楞又问:“你是谁?”
“辛弈!”
两人的刀铿锵交锋不断,阿尔斯楞一遍遍的问,像是过去无数个夜里他等待着疑问,谁还会来,谁还能做一生的敌手。眼看至敌死在阴辣的匕首,这是不亚于失去挚友的悲痛。狮王在迦南山上坐过无数个通宵,看太阳从宛泽上升起落下。他越来越老,握刀的时间越来越短,寂寞,也越来越重。
辛弈一遍遍的回应,双手在刀柄的力量在回声中越来越强,仿佛父亲第一次教他握刀时握住他的手,又仿佛大哥目光下固执的力道。他是谁,这一刻他是辛弈,也是整个燕王一脉守望边陲时的梦。
辛弈忽然喊出声,沙哑的像是泣血,他道:“我是辛弈!是北阳辛弈!”
刀锋呲擦一声,没进阿尔斯楞的胸口。阿尔斯楞的刀滑下手,握住了辛弈的手,他动了动唇角,像是要给这个梦一个笑,可是他眼中又是哀伤。
“辛振盛。”阿尔斯楞垂头笑,手抖的厉害,握的紧,他道:“终于能,能——”
“啊。”辛弈眼眶酸胀,看他身后迦南山的鹰击飞长空,缓慢的,嘶哑道:“你终于输了。”
狮王死了。
迦南山再也不是铁板。
垂天铁翼断了。
……辛弈扶着阿尔斯楞跪坐在地,咬紧牙,垂眸却呜咽起来。
燕王是战死的。
北阳击破了迦南山。
他一门忠烈,都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在这片天地下驰骋来去。
辛弈呜咽着,眼前模糊朦胧。宛泽的风撩起额前碎发,马蹄声渐近,他看见父亲的马,看见娘和哥哥们。迦南山下的草场一望无际,他们并驾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像是风一吹就会散,却又紧紧贴在他胸腔里,让他一次次站起来活下去。
……别走。
辛弈想,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倒在泥泞里,喘着息泪流满面。天穹苍茫,无云无霾,平静深邃。那些曾经唾手可及的。
终究再也回不来。
第55章 新帝
辛弈醒来的时候天道就在枕边,他在黑暗中探手摸了摸,一时间不知来路和去处。他以为他还需要很多年才能到达这里,但是他骤然完成了,却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帐外有走动声。
辛弈不太想动,他躺在原处睁着眼,漫无目的,什么也没想。
帐帘忽然开了一角,辛弈翻身坐起来。吉白樾才进入,他停在帘边,沉默着没说什么。
辛弈也没说什么,等了许久,吉白樾才道:“京都。”他有些卡顿,剩下的话如噎在喉,“京都的命令来了。”
“说什么。”辛弈很平静。
“要北阳军收取迦南山,即日待旁州府兵来驻,就退回北阳,隔出上津。”
辛弈下了床,套上外衫,他道:“旁州府兵来驻?离此地最近莫过于北阳,却仍要别的府兵跨境前来。”他无声的冷笑,“迦南山不是容易驻扎的地方,给京都说,北阳军收取还要月余,如果别的府兵不怕扎答兰部反击,就来吧。”
吉白樾要退,辛弈又问道:“江塘如何?”
“唐王并无反应。”吉白樾思索,“不过颜绝书的详细动向,平定王都了如指掌。”
“京都想要迦南山。”辛弈回头对吉白樾笑了笑,“那也得看能不能撑过唐王了。”
年翻页的时候皇帝突然又病倒了。
这次来势汹汹,比上回秦王好不到哪里去。他倒下没半月,朝堂间就有些蠢蠢欲动。为首一件事便是太子得了京卫司,连同萧禁在内,都由太子掌管。
这就意味着,京都内外,决定权皆入太子之手。
催辛弈回京的调令跟着越来越急,甚至已经露出了威逼之态。但辛弈一直不紧不慢,皆以迦南未定为由推阻,迟迟未归。平定王则久停青平,亦不归京。
跟着三月后。
皇帝暴毙。
是真的暴毙而亡,没有任何前兆,前一日太医院还断言皇帝不过是在病榻上久了些,还能撑过,第二日他就暴毙殿中。
康福晨起唤人的时候才发现没有了。
太子因此勃然大怒,立刻监拿宫中众侍。不料落在左恺之审断时,康福一口咬定是太子做了手脚,导致皇帝即日暴毙。左恺之因此立刻上书,苛责太子不孝之举。此言惊起千层浪,原本属意不明的□□也随即调头,攻击太子放出京卫司指挥权。
太子要杀生已平意。
然而,江塘先冒出了声。
一直不吭不响软弱缩头,来京都由人拿捏的唐王以平先帝之恨为由,举旗要代为处置太子恶行。太子立刻发文声讨唐王蓄谋不轨,两方恶咬相向,誓在斗的你死我活。
紧接着唐王说出就出,颜绝书供起充足的粮食与军备所需,硬是将江塘军变得装备严明,顺着长河之沿要围阻京都。
唐王与辛弈、柏九各手书一封,力证太子不德,以求两者随同而战。
他给辛弈那封写的尤为的好。先缅怀少时与燕王兄弟交情,再历数燕王英武,最后痛骂太子无仁无义,杀父杀手足。并隐晦的提及北阳军调令问题,暗道如果大岚换天,北阳还会是他的北阳。
言辞激烈,声情并茂。
辛弈未回。
其时各路府州心思各异,不知是否有意,青平并未拦截住江塘的船。颜绝书先发制人,围困青平,使得平定王与谢净生尽堵青平之中,出不得身。又因北阳军尚远在迦南辅乞颜部攻打哈布格钦氏领地,江塘军竟势如破竹,真的冲到了京都三府。
京卫司也不过区区几万人,太子严守城门坚决不出。唐王围堵京都半步不退,粮食供应阻断江塘军手中,暗地买卖也断在了颜绝书的手中。京都立刻从游刃有余的权力巅峰,变成了越发见拙的孤城。
京都,似乎不大好了。
唐王在营地里踱步,颜绝书因觉这天儿风吹的人冷,便一心一意窝在自己帐篷里数钱。唐王远望鹿懿山,久久不入帐。
心腹钟子鸣是个古道仙风的隐士,见他久转不停,便知其心中不宁。
“王爷已至京都外,天下大义唾手可得,因何不宁?”
唐王停步,在才冒头的新芽上掐了把鲜,道:“你觉得平定王当真出不了青平吗?”
钟子鸣便猜他忧心后方不稳,“平定王纵然有本事,也窘与无兵马相助。青平即使困不住他,也让他无计可施。”
“徐杭对本王而言至关重要,青平与徐杭不过一河之隔。”唐王垂眸平声:“先生觉得颜绝书抵得抵不过一个平定王?”
“若谈政事,自是平定王要果决厉害的多,可若论商事,谁又比得了颜大人?”钟子鸣上前一步,缓声安抚道:“王爷如忌惮这平定王,待取下京都,木已成舟之时,即可。”他微微一笑,“任由王爷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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