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背影僵了一瞬,随即朝沈湛截然相反的方向离去。
沈湛又气又急,顾不得其他,冲进雨中向着那道背影喊了一句:“陆慎初!”
他追了几步,想追上那个背影,可当冰凉的雨水打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却停下了脚步。
他想起小的时候,父亲带着他去逛市集,他开心地看着摊贩捏糖人,等看完了糖人,父亲却不见了。他又慌又乱,站在路中央拽了好几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人,没有一个是他父亲。
后来,他壮着胆子问了几名路人,才一点点摸回了家。回去的路上,天上也像今天那样下着雨,他眼里含着泪花,任是心里再慌,一滴都没落下来。他想着,等到了家,跟父亲诉说完他有多害怕后,再在父亲的怀里痛哭一场。可等他到了家,却得知父亲一直都在身后跟着他……
只要他能认出人脸,他就能发现。
可他认不出。
眼前的画面突然同儿时的画面重叠起来。
陆正则完全可以就此离开,他日再见,就能若无其事地问,“什么小旅馆?我从未去过那里,你认错人了。”
反正沈湛认不出人脸,何况是背影。
沈湛不愿再追了,倘若陆正则就此离开,那他就与旁人没什么不同,不值得他再追逐。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像是冻成了冰雹,砸得沈湛生疼。他的的衣裳已经湿透,脸上都是雨水,他的眼前开始模糊,他觉得心灰意冷。
然而就在这一刻,前方的那道背影顿住了脚步,兴许只有几秒,又或许是一个世纪那么长,沈湛看见那道背影回身,划破雨幕,一步步向他走来。
很快,一柄黑色的雨伞在他上方撑起,他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告诉他:“我在。”
那一刻,沈湛有种落泪的冲动。
他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来了向他敞开怀抱的那个人。他看着陆正则从口袋中掏出一块帕子,温柔细致地为他擦去脸上的雨水,觉得自己这回栽狠了。
他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我,你希望我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你怕你不能给我明天,怕我伤心难过。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想给我的人生,是我想要的人生么?或者说,你就这样确定我有明天?”
陆正则立刻蹙起眉头道:“不准胡说。”
沈湛兀自道:“从离家开始,我就一直在走,我时常想,究竟该走到哪里,我才能不走了呢?我不知道圆满的人生是怎么样的,我只知道,我宁愿只痛快一天,也不要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我不管明天如何,我只珍惜眼前人。”
他目光坚决地看着陆正则,用一遍比一遍重的语气重复道:“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他的话语像是一柄重逾千金的铁锤,一下比一下重地砸在人的心间,任是再坚定的意志,都得在他的坚持下土崩瓦解。
陆正则凝视了沈湛半晌,喟叹一声,舍弃帕子,拇指直接落在他的眼帘上,温柔地抹去他睫毛上的水珠,开口道:“等我回来。”
沈湛怔了一下,等明白陆正则的意思后,唇角遏制不住就要上扬。可他记着陆正则晾了他好几日的仇,故意板起面孔嗔了一句:“冤家。”又怕陆正则是颗榆木脑袋,误解了他的意思,补了一句,“我就在这等你,哪也不去。”
第二十四章
沈湛浑身湿透,诉完衷情就被陆正则带回去换衣裳,沈湛站在小房间门口,依依不舍地望着陆正则:“你要走了么?”
陆正则看着沈湛的眼神,妥协道:“黎明前。”
沈湛眼中一亮,迅速回房换了衣裳,头发都来不及擦,拿了根毛巾就回到了陆正则身边。陆正则看了眼沈湛尚在滴水的长发,叫醒了店员,让他取件取暖的东西。
店员大半夜地被吵醒,脸色很不好看,等陆正则掏出钱,二话不说搬来一只煤球炉子,将大堂腾了出来。
大堂内只剩下两人,陆正则主动从沈湛手中接过毛巾,为他擦拭湿发。
沈湛将脑袋偏向陆正则,暖洋洋地坐在炉子前烤火。煤炉里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庞,妍丽不可方物。
陆正则动作很轻柔,沈湛被他擦了一会,悄悄地打了一个哈欠,等陆正则擦拭完毕,他又恢复成神采奕奕的模样,问:“你这次上战场,几时能回来?”
陆正则道:“说不准。”
沈湛的肩膀顿时耷下去了些,即使明知道答案,他仍是想问:“这场仗一定要打么?”
陆正则突然问:“失望么?”
沈湛不解地转过头:“什么?”
陆正则道:“对我。”
陆正则说得不明不白,沈湛却是听明白了。他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你做的是对是错,但我知道,你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
陆正则盯着沈湛看了一会,垂首笑了。
两人在煤炉旁坐了半个小时,期间沈湛偷偷打了十多个哈欠,等他的长发干了,陆正则开口道:“早点休息。”
沈湛:“……”
他不想这样快就跟陆正则分开,但陆正则明日就要赶赴战场,他一直拖着陆正则不让他回去歇息,太不懂事了。
沈湛慢慢腾腾地挪到房间门口,盯着陆正则既不说话也不进屋,陆正则投以询问的眼神,他就问:“你说别人分别前都会做点什么?”
陆正则道:“保重。”
沈湛未说话,眼神却实打实地透露出了不满。
陆正则想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牵起沈湛的手将怀表放在他的掌心,郑重道:“等我。”
沈湛仍是有些不满意。
别人离别时,都是依依不舍地拥抱,怎么到了他这,就跟男方下聘礼似的?让沈湛退回怀表他是万万不肯的,收了聘礼不回应也不好。
沈湛握紧手心的怀表,一鼓作气在陆正则脸上印了个香吻,随后不待陆正则作出反应,就迅速拉开房门,躲进房里“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屋内一片漆黑,沈湛贴在门板上,心如鹿撞。他尚未将情绪平复,头顶上的灯泡就亮了,端午困倦地揉着眼睛问:“师父,你……”
端午原是想问“师父,你大半夜地去了哪里”,可等他看清沈湛的面孔,出口的话就成了:“师父,你……脸怎么那么红?”
沈湛红着面孔,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没有人能够拒绝我。”说完,脱了外袍钻进被窝,手里还紧紧握着陆正则给的怀表。
他的面孔红扑扑的,直到翌日早晨都没消下去。
沈湛发烧了。
端午翌日起来就是一顿忙活,端茶递水熬药。沈湛就奄奄地躺在床上,额上敷了一根湿毛巾,乐极生悲道:“我真没用……”
沈湛这一回“没用”,在床上躺了两日烧才退下去。他上一回生病,还是暴乱事件时,在雪地里呆了几个小时。那时的陆正则忙于处理暴乱事件,但人在省城,沈湛还能听见他的声音,见到他的面。哪像这回,两人刚确认关系,陆正则就赶赴战场,不知几时能归。
沈湛既想陆正则,又担心他受伤。他想陆正则的时候,就拿出陆正则给的怀表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怀表上的每条花纹都烙进了心里,可等他打开怀表盖……面上的神情就转变为牙疼。
定情信物里装着自己的照片,这算哪门子的定情信物?陆正则留着这张照片是睹物思人,他每日对着自己的照片,有意思?他想看,不会自己照镜子?
沈湛在床上腹诽了两日陆正则的榆木脑袋,等能下地了,就迫不及待地上百货商店买了一只漂亮的珐琅怀表,随后进了一家照相馆。
沈湛将面孔洗净,对着镜头或嗔或笑,万般风情,害得照相师光顾着对他出神,都忘了按快门。
照片洗出来后,沈湛从中挑出最满意的一张,将脑袋从照片上剪下来,贴在新买的珐琅怀表内。
沈湛对自己的这份回礼十分满意,高兴地在怀表上印了一个香吻。
沈湛回别墅后,戏班的事也继续做。如今戏班大部分时间都在唱京剧,只是世道不好,娱乐行业萧条,即使是唱京剧,听的人也少了。
戏班里的旦角张慧春闲暇的时候,就喜欢跟沈湛和端午磕牙,一会是某戏班的台柱换了女装跟某某部长看星星看月亮去,叫人认了出来,一会是交通部的某位年少才俊整天忙于公事,太太给他带了绿帽子,闹到打胎了还被蒙在鼓里。
令沈湛觉得惊奇的是,张慧春竟提到了陆正则。说是陆总司令家的大公子这回又升了官,当了军长,是剿共的主力军。
沈湛一点都不知道陆正则升官的事,起初是因为跟陆正则置气,故意不关心他,后来两人突然和好,分别在即,忙着依依不舍,也没谈到这件事。陆正则上前线后,沈湛虽有卫兵护着,但卫兵也不会凑上来跟他讲闲话。结果就弄成了眼前这副样子,沈湛一个家属,还得从旁人口中听说自家男人升官的事。
张慧春不是个正经聊天的性子,提陆正则升官的事,只是为了花边新闻做铺垫。他眼神暧昧地同沈湛道:“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陆大少从前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现在还不是栽在了女人手里?我家那位有幸在宴会上见过南郊的二姨太,听他说没一个女人能美成那样,光是坐在那一动不动,就能把人的魂都勾走。你说说,这世上真有人能美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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