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没有动。容胤也没有动。他们就这样手拉着手,一起看红叶漫天飞舞。
临近晚上,容胤要准备第二天的召见,就拿出众臣整理的条陈和折子,重新又看了一遍。还要泓把三家郡望的情况给他读一读。
泓第一次在容胤办政的时候离这么近,这才看出了皇帝在默默记诵,等暂歇的时候,忍不住说:“原来……陛下要准备这么多。”
容胤“嗯”了一声道:“三家都是老狐狸,现在肯低头,是因为不清楚我底细。若是不小心露了怯,以后想再压制就难了。臣子君前失仪,不过赶出去,我要是臣前失仪,后果可要严重得多。”
泓就轻声说:“陛下育民以仁,抚臣以礼,没有失仪的时候。”
容胤道:“做事哪有没错的时候?只是不叫你们看出来而已。有一阵子我心情不好,总是记不住事,每次召见都很狼狈。”
泓知道他指的是慧明公主刚夭折的那段时间,就小心翼翼的试探:“那现在心情好了吗?”
容胤说:“还行吧。事情太多,容不得总犯错。”
泓慢慢伸出手,勾住了容胤的手指,低声说:“臣可以和陛下一起。”
容胤说:“好。明天就一起。”
第11章 顿悟
晨阳初绽。
宫墙里无声无息的飘了一宿的落叶。宫人们不到天亮就起来,清扫干净步道和大殿前的广场,把金黄的银杏叶堆积到绛红的宫墙下。那些金黄的,碧绿的,红彤彤的叶子全都带着秋阳的光,斑斑驳驳,在重重宫阙间落尽,铺得皇宫一片锦绣。
容胤用过早膳,便在齐贤殿召见三位家主。家主身份尊崇,为表示帝王礼敬,大殿里只设坐席。容胤在主位上盘膝而坐,安排泓在自己身后跪侍,待觐见的礼钟敲响,三位家主鱼贯而入,容胤便巍然安坐,受了他们的大礼。
两扇沉重的朱漆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合。
大礼毕,三位家主抬起头来 ,见到了帝王身后拜伏还礼的御前影卫,齐齐的脸色一变,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
他们身边,自然也是时刻有死士武者保护的。只是觐见一国之君,这些人不能跟随入殿。几位家主权分天下,和皇权一直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互相间诸多戒备提防。他们毫无保护的入得殿来,为显诚意,帝王身边也不应再安排影卫,这也是皇帝对世家门阀的一种恭让。
如今同处一室,皇帝却安排了个武者在侧,这和直接在他们脖子上架把刀也没什么区别。
三位家主很是不悦,拜礼后直身,便无人再有动作。
容胤不动声色,道:“泓,卸剑。”
泓便直身,反手一脱一错,将腰间短剑卸了下来。那剑柄上嵌了金色的皇家徽记,在他虎口边璨然生光。他双手奉剑,俯身将短剑推至身前三尺远,又跪坐回原地。
三位家主见皇帝表示了退让,只得暂且压下不满,各自落座。
三人里面,周乐锦年纪最大,等众人坐定,他便微一躬身,率先开口道:“二十几年前,老臣有幸在此觐见先皇,那时陛下还在襁褓。一眨眼陛下已经这么大了,雄姿英武,犹胜先皇当年啊。”
他提到了先皇,又拿年龄来摆资历,容胤不得不直身恭听,一点头道:“朕幼年时,曾聆父皇庭训,也说过骊原周氏乃朝廷股肱,宜亲其亲而智其智。如今周家主膝下长子在朝中侍奉甚勤,朕见了周家主,也觉得亲近。”
几位家主脸上微微一笑,心里都在掂量。皇帝亲政不久,朝中根基不稳,仰仗几位家主支持的时候还多着,如今姿态摆得这样高,不知道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大权在握。荆陵离北疆近,消息传得也快,隆裕亭早就模模糊糊的听说过一点传言,此时索性干脆利落的问出来,道:“听说军中陈氏携麾下众将,已对陛下效忠,可是真的?”
容胤端起了茶盏,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道:“是。”
几位家主便垂下了眼,也跟着一起喝了茶。众人面上若无其事,心中皆惊动。
陈氏是军伍世家,全郡八十万人口,不用缴纳税赋,闲时屯田耕种,战时全民皆兵。他们自给自足,名义上虽然是朝廷军队,实际并不受朝廷牵制。自古便是得军权者得天下,皇帝手中有朝廷供养的百万雄兵,再加上陈氏八十万子弟,这天下已经抓得稳稳的。
隆裕亭更是诧异。军权何等重要,交出军权,就是自毁家业。他以前和陈氏有点往来,只是老家主过世后才断了联系,忍不住就问:“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做到的?”
三个人齐齐的往皇帝脸上看过去。
容胤放下了茶盏,简单的说:“朕杀了他长子。”
几个人登时都不自在。陈氏老家主身体一直不好,长子次子争权夺位也不是秘密。后来长子暴亡,次子上位后,曾经连坑带杀的把家族彻底整顿了一番。那新家主手段之狠辣,曾叫他们这些冷眼旁观的老家伙也为之敬佩。当时还在感慨这个陈氏新家主真是一代枭雄,原来,幕后的策划者在这里。皇帝有能力杀了陈氏长子,自然就有可能来杀他们的儿子,这个威胁,皇帝给得堪称清楚明白。
三个人一时静默,一直没说话的云安平便出面打了个圆场,问皇帝召见为了何事。容胤早把议事的章程送到了各人手中,叫三位家主有个准备,也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和幕僚商量,此时不过是为了表个态,也是叫他们当面提条件。
他此次召见,主要为的还是漓江水患之事。莞州告急,驿道损毁粮食进不去,他就直截了当的请周氏开水路,而且一开就要开五年。五年期间,朝廷治河输粮所有物资,都从周氏的商道走。作为交换,今后朝廷用的桑丝都会直接从周氏购买。周氏毗连产丝的莞州,做这笔买卖再合算不过,如此一来相当于攀上了个金饭碗,周乐锦一口答应,只是就价格和供量又提了很多条件。容胤一一应允,为表诚意,当面就拟旨拨了银流到周氏帐中。
他除了赈灾,还想把漓江彻底治一治,要求荆陵的隆裕亭放宽郡望的关卡,叫他派人去疏通那处淤塞的河流。这一条对隆裕亭来说也很有利,治河花费全部由朝廷承担,一旦疏通后往来走水路的商家却要在他这里交商税。何况治河期间的役夫,劳工都要从他郡里召,相当于朝廷替他养了几年人口。所以隆裕亭也痛快答应了,只要容胤承诺之后的水路商税收入。
如此一来,最吃亏的就是沅江云氏。云氏郡望主产桑丝,朝廷若是和周氏做起了桑丝生意,就相当于抢了他的利润 。容胤便和云安平澄清,莞州所产桑丝粗硬,他收来是为军用,和云氏所产的那种细韧的上等桑丝并不冲突。更重要的是,他将开放封海禁,第一个港口就设在沅江。云安平听了如此诱人条件,不由动心。朝廷禁海已经有百余年,一旦开放,必有大批商货涌入。如今从南往北都是走陆路,要真设了港口,以后南北海路贯通,他云氏坐地收银,就可保家族世代丰隆。
容胤见他犹豫,就轻轻推了一把,道:“若是云家主觉得不方便,也无需勉强。朝廷会在莲州另开海港。”
莲州与云氏郡望毗连。海禁初开,北方只会设一个港口试水。若是莲州占了先机,云氏以后就再没机会。云安平便不再犹豫,答应下来。容胤就又提条件,规定了这个港口每年上缴的商税要令开别册,单独往枢密院缴纳,比寻常商税高了两成。
这一条云安平答应,却又提了要求,要他的长孙云行之入军中历练。这便是在皇帝收回陈氏军权后,也要来分一杯羹。容胤略一沉吟便同意,云安平却又请奏,道:“老臣膝下一孙女已长成,贤淑温顺,有闭月羞花之貌,愿入宫侍奉陛下左右。”
皇室将与云氏联姻,此事已成定局。只是容胤脚跟不稳,怕云氏入主后宫后局势有变,就一直拖延着。云安平趁这时候提出来,多少有借机要挟的意思。容胤心中不悦,就满怀恶意,道:“朕听闻云氏两女皆窈窕,若得了闲,就来皇城向太后请个安吧。”
云安平心中愠怒,只得低头答应。
他有两个孙女,一个是长子的,一个是次子的,都深得家里宠爱。若二女同时入宫,皇帝定有偏颇。到时候拉一个踩一个,孙女们为争宠斗起来,他的两个儿子也别想和睦。可是皇帝已经开了口,他又没办法推辞,只得吃掉这个哑巴亏。
诸位家主又就各项条件讨价还价了一番,待大体敲定,容胤就令宫人开了殿门,诸位家主拜礼后准备告退。
殿门一开,只见帝王并诸位家主的随从,都静默的侍立在阶下等候。云安平突然笑了一声,道:“陛下,臣听闻紫阳殿武者,得掌天下武林而无人能出其右。老臣今日也带了几位随从来,不如就请陛下的御前影卫指点一番如何?”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位武者越众而出,单膝跪在阶下。他看不出多大年纪,只是身形黑瘦,端端正正跪在那里,不像人,倒像块石头,连一点儿活人的生气都看不出来。
容胤武学多少也有点粗浅功夫,扫一眼便知此人武功已臻化境,给他的感觉和紫阳殿的大教习是一样的。他慢慢拿起茶盏,垂下眼喝了一口茶,却并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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