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辛忽然伸手圈住他的窄腰,傅望之瞳仁紧缩。
“王上你……”祁辛眼底的痴迷和疯狂正如昔日的楚睿,明明知晓他拥入怀中的人并不温,却固执己见,想要将其牢牢桎梏。
祁辛璀然弯起眉梢,这一笑,扫去了心底的阴郁以及千鸩蒸骨的烦躁。
望之的背很单薄,手是凉的,脖颈比之霜雪更皎――他此时只想离他近一步,再近一步。
傅望之感觉身后之人气息不稳,潮湿的空气愈发灼热,此时的祁辛,眼底甚至窜起了一丝火苗,令人暗道不妙。
“王上,该你落子了。”他抿了抿唇,尽力保持平静。
祁辛松开手,再度靠坐在小椅上的时候,哑声道:“望之这白子未落,孤如何落子?”
他暗哑低沉的嗓音就扑在耳畔,傅望之低下头,面色如常的将白子落入棋盘中。
这时,只有他知道心底有多窘迫和无奈,就连落子的一瞬,他都是懵的。
祁辛撩拨了他片刻,也知适可而止。
面前这盘棋,尚未落几子却已是剑走偏锋,能够读出下棋之人的不用心。
“望之也会下臣子棋了?”祁辛屈指敲击桌面,眼神中透出一丝洞悉世态的凉薄。
很显然,眼前之人并不喜有人刻意取悦他,更不能因他的身份就手下留情。
话音一落,傅望之便看向棋盘,没料到自己的出神会下出一盘如此低劣的棋。
“是望之怠慢了。”他屏住呼吸,不知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祁辛轻叹道:“罢了罢了,望之的心既然不在棋盘上,那就跟孤说说这朝堂之事吧。”
他的笑里,有一丝迷离的蛊惑,然而充斥着的冷酷和残忍却是令人在泥足深陷的同时,粉身碎骨。
祁辛说的话向来都有目的,他只是静下心来听着,希望能找到其间裹挟的情绪。
“望之,若孤出兵征伐他国,你可愿与孤携手?”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傅望之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白子。
“王上要征伐哪国?”傅望之自知避不开六国纷争。
祁辛起身,始终看着他的双眼,“翟魏、无启、柔利――孤欲征伐列国,一统天下!”
他凛冽的目光似透过他,预见了无限扩充的周饶疆域和万里无垠的锦绣江山。
傅望之没有说话,他又要挑起争端,将烽烟引向列国。
“乱世本无宁日。”
“欲享太平,必横扫列国,整复天下。”
或许,真正的太平盛世,就是建立在数次杀伐和颠沛流离之上的极乐。
☆、何为天定
周饶兵动,翟魏翼围厉城,两国呈铮铮之势,来使不通。
傅望之在案上审阅的那些奏折,弹劾的全是厉城边防疏漏,被翟魏人趁虚而入的将领。
满朝文武各执己见,争执不下。至于攻与守,除祁辛持攻伐态度,其余人莫衷一是。
然,此种关乎一国存亡及国君颜面的大事,只需一国之君定言便是。
傅望之跨坐于战马之上,齐头并进的战车挑起周饶的旗帜,此时此刻,祁辛站立在战车上,甲胄加身,着的依旧是皇家亮色。
骑兵在前探路,战车在中,步兵纵队紧随其后。
昼夜不息,前路颠簸。
约莫两三个日头,祁辛才下令让三军安营扎寨。
还未入夜,昏黄的光影打在略显荒芜的土地上,正好与枯枝堆砌出的篝火交相辉映,这时,难得歇脚的士兵正围坐在一起分食刚刚猎来的野兔。
傅望之远看着三名士兵围拢过去,有说有笑,便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也跟着笑了。确实,若能凭借战功擢升,品阶、地位、权势将大胜从前。
往昔在狼烟里打滚,终日血溅在军营的蝇营狗苟、琐碎冗杂中,自此,就将迎来另一番光景和局面了。等他们降了翟魏,免不了风光邻里,加官晋爵。
不知何时,天穹飘来细密的小雨,淅淅沥沥,将举头三尺之地染成青翳色。
蒙蒙细雨就飘在他的墨色素袍上,浸润了他紫玉发冠下垂落的发丝。他站在明灭隐隐的篝火不远处,沉吟半晌。
勘探敌情归来的攸廿翻身下马,就停在他的脚边。
攸廿将马缰绳扔给一旁待命的小将,尔后,绕过他走到了小山头的一处,离军营不远,但亦能避人耳目。
傅望之跟随而至。
泥土沾湿了鞋,踩到枯枝败叶时,隐约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雨中,傅望之站在他的身侧,转眸,瞥见了他银甲之上溅开的雨花。
攸廿望着他的侧脸,“望之你,当真要助王上夺这天下?”他所识得的傅望之不慕虚名,不言征伐,可当下……
他要助祁辛成为六国之首,助天下聚合。
傅望之侧身注视着他,目光深远,“攸廿觉得,望之此举是对是错?”他没有回答,反而抛出所有人的疑惑。
当初他身在纪国,纪国国破于周饶之手。那时,他只是对战争深恶痛绝,却不明天下定论。
在祁辛问他可愿与他携手征服列国之后,他曾拜访过息翁,出乎意料,息翁会告知他随心而动,但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望之小友,这天下疆域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古往今来,多少成王败寇付之东流。若想规避战事,必先断绝战因。你我脚下这片土地,列国皆欲收入囊中。后世的君王,明则保盛世,佞则乱天下。”
至此,天下始终要乱,乱世终将有人来平。与其眼睁睁地让这天下落入昏溃之徒之手,不如将其交于能安定四方的霸主。
攸廿心知,放眼列国,欲平乱世,必由杀伐决断之人降伏诸国。而今,尚能做到的,也就只有他效忠在侧的王上。
“望之没错,倒是我拘泥了。”既然生在乱世,就必须坦然面对顷刻而至的生灵涂炭。双手沾染的鲜血,渲染的,何尝不是对后世的忠贞?
攸廿终日披身的银甲还未解下。傅望之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了云雾缭绕的远山。
秋雁南去――
该来的,迟早都会来。
前来禀报的士兵低首行礼,“军师大人,王上传召。”
傅望之转身,淡然地看了面前之人一眼,片刻,将眸光落在前面不远处。
“走吧。”他走过被冷雨浇灭的篝火堆,站在树下避雨的士兵们搓着手埋怨变幻莫测的天气。
攸廿停住脚步,一动不动地看着远离他视线的人。
深夜,雨停了,风有些凉,裹紧领口,营帐外的士兵蜷着身子靠近照明的火把,四处冷寂。
营帐内的火炉里有炭火噼里啪啦地燃起。
傅望之跪坐在蒲团上,低矮的桌案上摆放着百里加急的战报和行军地图。
祁辛拧着眉峰,蹙眉,保持着握笔的姿势顿了很久。
油灯燃尽再点上,砚台无墨再添入。傅望之始终在一侧研磨,再看着蘸墨的笔落在密函上。
祁辛觑起眼,身侧守了半夜的人静默非常。
他收了笔,瞥见了他单薄瘦削的肩头,“望之,夜深了,你且去歇息吧。”他不过是文士,身体孱弱,比不得外面那些身经百战的莽汉。
傅望之闻言抬眸,时而透风的帷帐被轻轻掀起的时候,正好能瞧见阴沉的天际。
时已子时,连枝桠上的乌鸦都在酣睡。
傅望之道:“王上也莫要操劳。”他起身,困乏的眼里蒙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傅望之转身,拿了张公公特意备好的外袍搭在祁辛的肩上,“王上,更深露重。”
他的眼眸里夹杂着真挚的关切,祁辛紧蹙的眉缓缓舒展开来,“望之有心。”他转眸,似乎没有先前的那番疲惫。眼前之人能够陪伴身侧,助他成就王图霸业,细细思来,竟是何其有幸。
祁辛展颜。
傅望之转身走出营帐,冲守卫的士兵点了点头。颔首之际,眼神里充斥着复杂和隐隐的悲伤。
此时,风亦停了。
他没有回自己的营帐,反而走到起先那处山头,眼前是一卷卷铺开的过往。攸廿赠剑于他,竭力护他周全,向他表露心底的爱慕……祁辛对他百般刁难,君臣斗,却又不似世人所知那般昏溃冷厉……
视线中的人和景逐渐模糊不清,变幻穿梭,仿佛被一簇簇火把晃花了眼。
傅望之眸色幽茫,昏黄的光在风里摇曳,笼罩着一抹阴郁的影子。
“谁!”那影子站在树下,脸色掩映在阴影里,看不清,但狡黠慵懒的身影和气度却从未改变。
“望之师弟。”从阴影中走出来的仓镜并非一袭鲜艳夺目的衣袍,反而身着玄色短衫,腰间挂着一把流光溢彩的宝剑。
傅望之面露疑色,“仓镜师兄怎会到此?”且不说两位师兄早已拜别王上回了庭界山,就算他跟来,秘密行军至此,他也不该洞察周饶军队的踪迹。
傅望之还未靠近他,仓镜忽而移步上前,只在他耳畔道了一句:“望之师弟,得罪了。”
说罢,仓镜手中一阵青烟浮起,傅望之眼前泛起黑雾。
☆、各怀鬼胎
翟魏军营。
主将大帐里,仓镜斜倚着铺开金丝锦缎的软榻,手中紧握的酒樽开始懒懒散散地倾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