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望之侧着脸,只看着长榻上那女子鲜红的双唇,经过李太医的点拨,阿袖最终将那银器中的鲜血灌入了苏嫔的口中。
浓郁的血腥气息。
祁辛状似不经意地抬眼,端详他那张如玉的侧颜,“傅望之,你与元寅、苏嫔的关系,孤很快就会知道的。”
祁辛借着幽暗的光直视过来,傅望之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慌。
十二队暗卫,处处安插的眼线。他不知祁辛能够对他的身份揣测多少。毕竟,在纪国史册中,他已经是个死人。
但愿,苏秋执掌的梼杌刺客团,不会如此轻易的暴露。
傅望之远望着琼楼玉宇,玲珑宝阁,这一番奢华瑰丽,别有一处诡秘。
数日,苏嫔总算是清醒过来,性命无忧。而宫闱处处戒严,戍卫全部被抽空——
有了元寅的口供,祁辛得知下毒谋害苏嫔的人就是楚哀,可令人疑惑的是,祁辛只是扣了他的月饷,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
楚哀的身份,也许并非一个侍君这般简单。
不仅是楚哀,恐怕身在深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有错综复杂的身份与利害关系。
而祁辛,苦心孤诣地编织了一张大网,静候着善于隐藏的鱼儿浮出水面。
只不过,在此之前,还需要一次暗流涌动。
两相戒备的局面。
没人知道,祁辛究竟在等一个怎样的契机,投石问路,让一应深埋在暗处的人和事浮出水面,变成砧板上任凭宰割的鱼。
对此,傅望之不作妄加猜测。他只是闲闲地从争门殿外面走进来,刚一进门,就瞧见了将军府上的吕一。
“吕一,你怎么来了?”
他迈着缓急的步子跨进门槛,吕一迎面上前,将衣襟里的密信交给他。
那封密信,是攸廿亲笔所写。
傅望之小心拆开,浏览一遍,却目光微颤。
“攸廿他……为何要劝我离宫。”
傅望之将吕一送到了殿外,进了内堂,将密信放置于点燃的灯盏上。
一片灰烬。
攸廿在信中提到,切莫随王上前往三苗。
攻打三苗,祁辛并未决心御驾亲征,然而却正欲暗自离宫。
☆、细枝末节
七月初,夜凉如水。
傅望之经内侍监传唤,在明广殿里拜见了高坐于金椅上的祁辛。
那时,祁辛的身侧站立着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
傅望之起身,抬眼之前便知晓那伴君身侧的男子便是当日带走丹阳的莫青。
十二队暗卫的行踪——祁辛的亲卫一向讳莫如深,而今为何要暴露于人前?
这一刻,傅望之多看了莫青一眼,而莫青的视线恰好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傅望之,孤要你跟随孤的亲卫前往三苗。”祁辛俯身,睥睨而来的目光威严骇人。
傅望之闻言眼神一滞,端穆揖手,“臣下遵旨。”
他遥遥抬首,平静地看着祁辛。
祁辛所说的亲卫,应当是眼前的莫青吧。
傅望之低眉垂眸,亥时一刻,夜色正浓。
就在这时,黑暗中,有人悠悠的站过来,“我便是他口中的亲卫。”
面前这人,并非莫青,亦没有暗卫该有的肃杀气息,他的身形,正如那高坐于王座上的男子。
傅望之猛然抬首,“你是祁辛?……”
他的目光在祁辛与王座上的男子之间来回扫视,像,实在是难以分辨。
待祁辛走近方才认出他的傅望之,在祁辛的眼中,已然是难得一见。
“能够分辨出孤与莫安的,世间少见。”祁辛折过身,对他说道。莫安精通易容之术,加之常年在他身侧,刻意培养的君王习性已然融进了骨子里。
话音刚落,王座上的男子旋即起身,半跪在地,“莫安拜见王上。”
低首臣服的暗卫一袭五爪璃龙锦袍,眉梢如锋,面无表情地行礼,宛若宝相庄严的泥塑。
祁辛瞥了瞥莫安,一步一步走向金椅,“莫安,莫青,孤命你们死守王宫。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他望着自己最为依仗的暗卫,“你们,切莫让孤失望。”
眼下,在深宫里所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置人于死地的招数。倘若细查下去,很多宫婢和内侍监都脱不了干系。
然而,这些小鱼小虾岂是他能看得上眼的?他现在亟需的,是寻找到三苗的至宝——青萝玉。
那些深宫里的细枝末节,就让十二队暗卫在这些日子里修剪干净。
祁辛在这时抬起手来,朝着莫青略一示意,“莫青,务必将丹阳公主保护周全。”
王宫里的事,断不能牵涉到公主府邸。纵使他已经派遣了暗中戍卫的侍卫,但他还是放心不下。
丹阳,是祁辛唯一的亲王妹。
傅望之迈开步子进了候在甬道里的马车中,乔装改扮的祁辛就坐在他的对面。
“王上,为何要让臣下跟随?”
祁辛此次出行,秘而不宣,既未带侍卫,亦未带宫人。
他就不怕,身边留着一个不知底细的人,会在不经意间要了他的命?
傅望之转眸看他,不禁露出一丝打量。
冷不防傅望之有此一问,仿佛话中有话。
祁辛的目光有些阴翳,须臾,歪坐在马车壁上,“因为,你是三苗人。正好,孤也想看看三苗是否当真如传闻所言那般,难以探寻。”
祁辛将心中所想缓缓道来,弯起唇角,眼眸却不由自主地眯起,瞳仁中闪过一丝细究之意。
听罢,傅望之随即将车帘关上,然后垂眸不言。
祁辛,是打算在去三苗与攸廿聚首的途中,戳穿他的身份。
一石二鸟之计——
或许,祁辛派遣攸廿攻打三苗的意图,不止是攻城略地。
☆、推心置腹
马车踏上了山道,穿过一片树林的时候,远处的狼啼正由远及近又愈来愈低。
傅望之撩开布帘一角,子夜已至,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进入了庭界山。
“孤有好些日子未见徐子了。傅爱卿,徐子近来可好?”
靠坐在对侧的祁辛原本瞌着眼眸小憩,听他一言,傅望之想到了云雾盘绕的山顶上,向来忧思难忘的老师。
傅望之凝眸,朝高处望去,“感念王上记挂。家师一向放不下天下苍生,想必此时定彻夜未眠,苦思平息烽火硝烟的方法。”
傅望之一瞬不瞬地眺望那团云雾之气,祁辛从光晕中看过来,对上的是男子脸上的笑,那笑容,分明是尊崇和神往。
安邦定国——这又何尝不是他的胸中抱负?
祁辛抬眸,目光有些幽深,“徐子本为相才,却退隐山林不问朝堂,着实可惜。”
他口中有喟叹之意,但内里蕴意却见些许凌厉。
“不为良相,当为良师。家师曾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古以来,多的是将相之才,然成就一番霸业者不过寥寥。家师的夙愿,并非宦海浮沉数十载,白首罔顾来兮处。”
傅望之转眸看向整个周饶最尊贵的男子,此时此刻,他听见祁辛略一颔首,又朗笑出声,他的笑声,不知是赞许,还是其他。
“那么,桃李满天下的徐子,教导出来的三个弟子倒是足以左右天下大势了?”
很久之前,祁辛曾听闻些许捕风捉影的传闻,听说,徐庄门下弟子有三,武能力拔山兮气盖世,文能惊风逸才辅明君。
尚昀、仓镜,还有他面前的傅望之……
祁辛寒蕴的目光扫视而来,而傅望之知晓祁辛的目光已然直接越过他,投射到另一端,那是庭界山上的山门。
“高处不胜寒,”傅望之丝毫没有惧意,“家师常说,人间诸事,变幻无常。追名逐利,不如逍遥江湖来得快意。王上若不信任家师,何必以书信往来,推心置腹?”
正如老师所言,但凡拥名得利者,位居高位,自当生性多疑。历代君王如是,祁辛更是不例外,毕竟,王权,原本就炙手可热。
仰首,马车外山林雾雨,几经蜿蜒,马车竟奔到了庭界山的那头。
不消片刻,他们就该到了周饶的边境。
一片沉寂。
傅望之的话,祁辛没有回答。
傅望之以为他性子自负,应当不会继续搭理他。却不料,待到天光微明,祁辛突然颔首说道:“傅望之,你也觉得孤……我贪恋王权么?”
翠鸟声声,傅望之隔空望来,此刻的祁辛好似褪下了一身龙袍,只是个无助的稚童。他现在的模样,正是当年的纪国济婴。
傅望之哑然,不知所措。
祁辛见傅望之对他这副模样无所适从,不禁摇首嗤笑,“看来,世人还是习惯我乖戾无道的样子,这样,那些藏匿于暗处的蝇营狗苟也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说话间,祁辛似笑非笑,傅望之敛眸低眉,心思不知飘往了何处。
这个千夫所指的暴君祁辛,其野心与谋略,远胜楚睿,亦或是,远胜五国之君……
他回过神来,再看向对侧的男子,却见祁辛正窝在长榻上看卷轴。
柔弱的光线投射在上面的字句间,连纸面上都泛起了一层蒙蒙的白雾,祁辛眯着眼睛,似乎有些困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