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叟与曹四郎仔细地查看驿道上的马蹄印,又伏在地上细听片刻,低声道:“阿郎,确实有数十新鲜的马蹄印,蹄印轻而乱,并不整齐,应当是无人驾驭!!”
或许这便是天命罢,注定废太子一家不该丧命于此,濮王一系也不该再受牵连。王子献心中想道,眼前倏然浮现出李徽勉强含笑相迎的模样——小郡王完全不适合忧虑,唯有谈笑风生的时候,方最为自在。此前,他曾仔细思考过,自己该如何报答他的真心相待?或许,能让他往后一直这样自在下去,便算是他唯一能替他做的事了罢。
一行人很快便在路边寻见了啃草的马匹,足够他们每人都御马飞奔。不过,为了避免逆贼发现他们的行踪,王子献让众人撕下袍角将马蹄都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才继续策马往南而去。此处离馆驿已经不远了,浓重的血腥味渐渐逸散开来,令众人的神色越发凝重。
当遥遥可望见火光熊熊的馆驿时,王子献勒住马缰,仔细观察眼下的情势:满地的尸首与箭簇,泥浆中混合着血水,在馆驿周围汩汩流淌,犹如边疆的战场。这一处馆驿十分偏僻,修得很是简陋,筑起的泥墙早已崩塌了,上头歪七竖八地倒卧着残缺的尸体,后头的馆舍已经被火箭点燃,眼见着便要轰然倒塌。
足足上百身着褐衣短打的逆贼厉声嘶喊着冲进馆驿内,绕过火势旺盛的馆舍,往院子后头的马厩攻去。废太子李嵩的部曲拼命拦住他们,但眼看着便已是不敌,一个紧接着一个地倒了下去。
显然,废太子一家正藏身在马厩之中,危在旦夕!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计谋了,赶紧将他们救出来才最为紧要!!
“杀!!”王子献立即一声令下,四十余轻骑如尖刃般刺了出去。他手持弓箭冲在最前头,直插马厩的方向,濮王府的侍卫部曲跟在他身后,有条不紊地放箭。不过两三轮之后,他们的箭雨便清理了将近百名逆贼。待逆贼头领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冲杀进了馆驿当中,纷纷抽出横刀,压低身体砍劈横扫,再度收割了不少贼子的性命!
“奉嗣濮王之命!前来迎接世父世母与堂弟妹!!”
“奉嗣濮王之命!杀尽逆贼!迎接世父世母与堂弟妹!!”
王子献高喊着,策马踩踏着满地的尸首,终于来到马厩前。已经所剩无几的废太子部曲都挡在他面前,紧张地防备着他。他便不再靠近,在原地立定,朗声道:“某琅琊王子献,奉嗣濮王之命,前来相迎!不知先生与家眷可安好?!”李嵩一家如今都是庶人的身份,不方便称呼,他索性便以“先生”称之。
“阿爷,兄长真的来了!”马厩里传来一阵咳嗽声,便见一位约莫及冠年纪的青年扶着奴仆,缓缓地走出来。他拥有一双堪称为皇家标志的凤眼,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之色:“兄长可安好?”
“大王断后,正在与逆贼厮杀。”王子献朝着他行了个叉手礼,“不知各位情形如何?可还有伤病者?可方便骑马?馆驿已经烧毁,火势眼看便要延绵过来,马厩实在有些不安全,不如转移到他处再作打算。”
“阿爷的腿受了伤,不便走动。”青年——即李嵩的嫡长子李厥温和一笑,回道,“舍妹年幼,受到惊吓,正昏睡着。”他说话间,中年文士模样的李嵩扶着奴仆一瘸一瘸地缓缓行出。这位废太子自幼就腿脚不便,肤色苍白犹如久病之人,浑身上下皆透着阴郁,目光沉沉望过来的时候,竟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王子献却恍然丝毫未觉,又向他行了一礼。
李嵩冷淡地端详着他,正开口欲言,破风之声倏然响起——说时迟那时快,王子献身后的庆叟与曹四郎猛然拔出横刀,舞得密不透风,将这一阵箭雨严严实实地阻挡在外。
王子献仿佛这才反应过来,回首望去:“方才不用箭,是已经无箭可用。如今用箭,应该是阻拦大王的人失败了,退了过来。只要挡住这次的攻势,便安全无虞。”
果然,三两次箭雨之后,逆贼便不再恋战,转身逃走。王子献并不急着追赶,命濮王府侍卫部曲立即护着李嵩一家离开马厩,来到驿道上歇息。众人初初安置妥当,那饱受摧残的馆舍便彻底倒塌了,烈火熊熊燃烧起来,木材皆噼啪作响,烟尘滚滚升腾。
许是最近的经历实在太过凶险,李嵩一家有些麻木地望着灰飞烟灭的馆舍,便是女眷亦是毫无反应。
王子献便请濮王府那位校尉带着三五人顺着驿道返回,前去禀报李欣,并告知逆贼逃走的方向。不过片刻后,地面便忽然震动起来,随即响起如雷鸣般的马蹄声。
李欣一马当先,疾奔而来,迅速地翻身跃下马。他目光复杂地望了王子献一眼,而后朝着李嵩与其妻苏氏行礼:“侄儿来迟了,世父世母可安好?”
“确实来得够迟的。再等一时半刻,我受刺身死,你阿爷大概睡梦中都能笑出声来。”李嵩冷冷一笑,对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所说之言尽是诛心之语,完全没有什么被解救的感激之情。
倒是苏氏待他一如既往的和煦:“王郎君来得及时,我们都很平安。不过,行李都留在了馆舍内,如今恐怕早已被大火烧毁了。”当时为了躲避逆贼与火箭,哪里顾得上什么金银细软,能匆匆逃出来便已是神佛保佑了。如今转危为安,女眷们皆是鬓发散乱,浑身脏污,这才觉得有些不适。
“世母放心,侄儿已经遣人去最近的官宦人家购置布匹与成衣。”李欣假作并未听见李嵩的话,只笑着回应苏氏。他一向细心,在接到王子献遣人带来的消息后,便兵分三路:数十人立即探路,寻找合适的暂居之所以及购置日常所用之物等;两三百人继续追寻逆贼的痕迹,务必活捉数人;剩下的人都跟着他前来迎接。至于金吾卫,他已经无法信任,必须保持距离。
“阿兄。”李厥亦笑着上前问候。
李欣感慨万分地打量着他,轻轻地捶了捶他的肩:“我们可算是见面了,叔父也很是想念你……你这是病了?还是之前——”
李厥摇了摇首:“只需再躺一躺,休养些时日便无妨。随行的医者被逆贼所杀,已经有些时日不曾饮药了。”
“如此说来,今日并非第一次刺杀?”
“已是第三次。不过,前两次都只有数十人,看起来像是乌合之众,倒不如这一回这般训练精良。”
作者有话要说: 嗣濮王:三郎这是交了一个什么样的朋友,意外地可靠,但又觉得很危险王子献:(微笑状)
小郡王:果然,让子献跟着去就是对的!
嗣濮王:感觉越来越危险了……→ →
蠢作者:你的预感是对的,真的
第25章 疑云重重
王子献立在不远处,将堂兄弟二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心中不断地盘旋着他猜测的那些世家之名。毫无疑问,训练精良,当然便意味着是高官世家豢养的部曲,绝非寻常的末流小世家所能遣出。前两次的刺客也未必是真正的乌合之众,许是为了掩盖身份,故意为之。
濮王殿下先前遇到的那次刺杀与今日的阵仗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背后之人确实有截杀双方的意图,但投入的力量显然不可同日而语。数百强悍如斯的部曲都毫不犹豫地抛了出来,只为了取废太子李嵩的性命,根本不可能只是为了利益而行事。这种不计后果的行动,只可能是仇恨,而且是不共戴天之仇。
真是可惜了。能训练出如此强大的部曲之人,绝非寻常人等。若是能投军从武,说不得日后便是一位名震四方的大都督。不过,立场不同,行事方式不同,注定了此人不可能为朝廷所用。若是为仇恨所惑,失去了心中的道义准则,说不得还会成为大唐之祸。
想到此,王子献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为其他,只为那个从未谋面的贼首,也为了险些就落入同样境地的自己。若非他时时刻刻关注,家中那群蠢物之前所做出的事,便足以让他失去目前所能拥有的一切。说不得,他为了平复心中的忿恨,也会将那幕后拨弄棋子的罪魁祸首寻出来,取走其性命!
李欣皱紧眉,疑惑道:“附近的府兵不曾前来护卫?”与需要戍卫边境的河北道、河东道、陇右道、关内道相比,山南道的折冲府确实十分稀少。不过,每一州至少也安置了一个折冲府,负责境内巡防等诸事。此处馆驿属于万州境内,按理说万州都督早应该派折冲都尉带着府兵前来护卫。否则,若是李嵩一家在此出事,无论是万州都督还是刺史,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万州都督曾派了一位果毅都尉,带着二百人前来守卫。若不是有他们在,我们绝不可能支持到如今。”李厥回道,“先前两次他们都有死伤,我给了他们不少钱财,才将他们安抚住了。不过,今天逆贼的攻势实在太过凶猛,那些府兵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武艺又稀松平常。几乎一半都战死了,另一半一触即溃,已经不知逃到何处去了。”
府兵其实都只不过是服役的普通民众。像山南道这样相对安稳的內陆之地,多年来都不曾经历过什么战事,平时府兵若不仔细训练,便如同一群乌合之众。便是逃溃四散,也很难用军法来苛责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