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似乎想开了,李徽略松了口气。这时,车驾微微一停,穿过宫城的安上门,继续驶向太极宫。李泰有些无精打采地说起了道路旁边的官衙,又道:“你阿兄这样的年纪,也该得个实缺了。等你再大些,我便上奏折给你祖父,也给你求个实缺。”
“孩儿不放心,想一直陪在阿爷阿娘身边。”李徽道。当然,其实他在梦中都想得个外地的实缺,远离长安,远离均州,自由自在。然而,转念想到独自留在封地中的父母,他又有些舍不得。这两日一家团聚的感觉实在太过温暖,他暂时不想离开任何一位家人。而且,父母都已经上了年纪,尤其阿爷因身体肥壮一直体虚,或许一次辞别便是天人永隔。
“没出息。”李泰哼道,“要是就这么将你放出去也是祸害。先跟着我学几年,再跟着你阿兄学几年,我才敢让你出仕领实缺。不然,你还是跟着我做个闲王便罢。或者,像我当年那般,修一两本书,数年很快便耗过去了,还能挣个好名声。”
“……”内心激荡无比的小郡王神色如常地回道,“阿爷,孩儿对修书毫无兴趣。”修书?当着他那位太子叔父的面,借着修书来挣取名声?除非他觉得自己已经活得腻味了,才会自找“死路”!身为宗室,悄无声息、安安静静才是正途,图利享乐若是不过分也未尝不可——但博名声?那不是明晃晃地展露出勃勃野心么?
阿爷,你已经忘了,自己当年身为魏王的时候,是如何纵容了自己的野心?又是如何败给了自己毫无掩饰的野心?阿爷,你修书祸害了自己还不够?还想怂恿着儿子也祸害全家么?!
当然,濮王殿下并不知幼子此刻在腹诽什么,只是失望地叹了口气,摇着脑袋道:“朽木不可雕也。”
“……”小郡王再度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要说: “临淄三百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接踵而在……”,引自《晏子春秋》濮王殿下就是个坑爹坑儿子的货……儿子们以后估计还会挺辛苦的→ →……
他虽然已经没有什么夺嫡的心了,可是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干嘛……嗯,王妃和小王爷们估计每天都醉醉哒。
第12章 入宫觐见
到得太极宫长乐门前,濮王殿下的车驾与仪仗便陆续停了下来。早已有宫人抬着步舆在门外守候,李徽搀着李泰、李欣扶着阎氏坐上步舆,而后,兄弟二人便默默地在旁边跟着行走——像他们这样的晚辈,是没有资格乘坐步舆的。更何况,两个身强力壮的儿郎被人抬着走也不像样。
李泰环视着周遭熟悉的殿宇楼阁,眼眶又红了起来。幸而他只顾着触景生情,不曾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李徽与李欣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不多时,一行人终于赶到两仪殿前。不等步舆稳稳地落在地上,更不等宫人入内禀告再传召,李泰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滚”了下来。正要扶他起身的李徽怔了怔,眼睁睁地看着他以与庞大的身躯完全不相符的灵敏,宛如被击中的巨大马球,呼啸着飞奔而去,转瞬间就“滚”上了两仪殿的台阶——
等等!平时光是走几步都气喘吁吁的阿爷,此时此刻是怎么做到健步如飞的?!难不成以往都是假象?或者他看走眼了不成?!
等小郡王回过神,阎氏已经忧心忡忡地望过来,李欣则朝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他只得赶紧追了上去。
兄弟两个早便商量好了,为了尽快消弭濮王入京造成的风波,他作为幼子根本不需要出什么风头。故而,他目前应当给人的印象便是个从乡野封地来的小郡王,一则没什么见识,二则有些天真,三则对各种礼仪规矩亦是一知半解。所以,偶尔在两仪殿失一失仪,大约、应当、可能无妨罢?
待他来到两仪殿门口时,正好见自家阿爷奋力地向殿中央轱辘轱辘滚了过去。方才还端坐在御座上的那位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的老者满面惊喜,立即起身,大步迎了上来。
随着“阿爷”、“三郎”两声深情的呼唤,体型相差迥异的父子俩紧紧抱在一起——不,应当是自家阿爷试图将肥硕无比的身体投入祖父怀中,却因身形太过庞大而只塞进了一小半,造成了十分奇妙的效果——当然,久别的父子二人根本不在意这般情状在旁人看来有何奇特之处,竟是自顾自地抱头痛哭起来。
李徽再度怔住了,眼前的情景令他不得不确信,自家阿爷确实是祖父最宠爱的儿子。旁的不说,对着如此肥硕的儿子,他家这位祖父居然还能眼泪涟涟地怜惜道:“三郎,这些年你真是瘦了好些!”
小郡王简直觉得有些不忍直视,更不忍再听。他禁不住心中暗道:若是如今的体型还算是瘦了,当年在长安时,他生得该有多圆润?
“阿爷也憔悴了许多!”李泰则哭泣着应道,“都是孩儿的错!这么些年来,不能在爷娘身边尽孝!反倒让阿爷阿娘心里一直惦记!”
眼见着父子二人完全止不住哭声,立在旁边的两位男子便温声劝慰起来。李徽定睛一看:左边这位瞧着不过二十余岁,脸色较之常人有些苍白,却并无病弱之态,应当便是他那位太子叔父;右边这位大约是四十不惑的年纪,身量高挑,蓄着美髯,犹如一位世家出身风度翩翩的中年文士,应当便是他那位越王二世父。
祖父宫中妃嫔众多,膝下却只有五子三女活到了成年:嫡长子为秦皇后所出,名讳李嵩,当年夺嫡之时被揭发出谋逆,证据确凿,遂废为庶人,流放黔州。次子乃王贤妃所出,名讳李衡,封越王,据说是位文武双全且品性出众的人物,一向深得祖父欣赏。三子即他家阿爷,秦皇后所出嫡子,名讳李泰,因与长兄夺嫡,野心勃勃不加掩饰,又待兄弟不悌,被逐出长安,圈在封地均州。四子为杨德妃所出,名讳李华,封淮王,十五六岁的年纪便病亡。五子即为秦皇后所出的太子殿下,名讳李昆,性情慈和宽容,当太子十来年,一向颇受群臣称道。
另外,长女为韦贵妃所出,封临川公主,下降卢国公周家的嫡长子;次女为杨德妃所出,封安兴公主,下降梁国公程家的嫡次子;幼女为秦皇后所出,封清河公主,下降母家吴国公秦家的嫡长子。这几位国公皆是圣人开拓江山时便倚重的忠臣良将,故而才特意命公主下降,以示恩宠。
将自家的谱系回忆了一遍,亦不过是瞬息之间。李徽定了定神,遂上前行礼道:“孩儿拜见祖父、叔父,与世父。”他是晚辈,在这种亲情洋溢的时刻,也只能以家礼拜会,行国礼未免太隆重了一些。
依旧双目含泪的圣人拍了拍肥壮儿子肉乎乎的背,止住了悲喜交集的哭泣,打量着跪地行稽首大礼的少年郎:“这便是阿徽?过来,让祖父好生瞧一瞧你。”
李徽抬起首,朝着他微微一笑,很是自然而然地起身走近,唤道:“祖父。”
他早已牢牢地记住阿兄说过的话:祖父于军政要务、朝廷之事皆是雄才大略,但事涉子孙的时候便犹如寻常人家的老人,有偏爱之心却并不自觉,也总是抱着些不切实际的希冀。他疼爱每一个子孙,不喜彼此算计,最渴望的便是一家人和乐融融。故而,在他面前,首要的便是率真坦诚。可任性,亦可随意,但绝不可欺骗,不可深沉谋算,不可胆怯畏惧。
圣人细细地看着他,又瞧了瞧怀里的儿子:“阿徽生得和三郎幼时真是一般模样。尤其这双眼睛,也生得极为像我!”他仿佛透过涕泪四流的肥壮儿子,瞧见了他年少时风采奕奕的模样,又回忆起了往昔的自己,神情不禁越发温和起来。
太子殿下也仔细地看了看侄儿,眼角眉梢皆透着温和的笑意:“阿爷说得是。只要一瞧这双眼睛,便知道咱们都是一家人。”他与越王也都生着一双眼尾上挑的凤目,眸光闪动的时候,神光湛湛,风仪天成。
李徽亦想起阿兄的另一段话:叔父深不可测,但极好名声,故而一向以仁慈体贴示人。若是一直遵守规矩,没有其他心思,便无须担心什么。但倘若违逆他的心思,令他不满,就极有可能降下大祸而不自知。故而,在他跟前可顽笑、可亲近,绝不可言行不一、不可算计谋权、不可妄动心思。
相拥而泣、感人至深的父子相见就这样圆圆满满地结束了,哭得声音嘶哑的李泰坐了起来,向太子和越王见礼。对越王,他依旧称“二兄”;对太子,他则称“太子阿弟”。
太子不禁感慨万分:“三兄怎么与我倒是生疏了?尽管唤我阿弟便是。”
李泰望着他,从善如流地改称:“阿弟。”
闻言,圣人、太子与越王都露出了笑意,仿佛当年夺嫡的乱象以及这十几年的分别从来不存在一般。李徽在旁边瞧着,心里却叹息不止。
他对自家阿爷实在是太了解了——这种细处的小节他其实并不在意,或许也可称之为一种“率真”罢。但若是长此以往,在圣人与太子的“纵容”之下,他忽略的小节将会越来越多,言行也会越发随意。
得意之时,这些小节便都意味着兄弟之间情谊深厚,无须在意;失意之时,它们便会成为不敬、违礼的证据,甚至是一串串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