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后一句,他忽然想起雪石冰原等人来,又自嘲道:“也是,孤一贯是护不住身边人的——倒是你这样机灵的,怕是还能自保些,孤知道,你们面上敬着孤,其实心里是看不起孤的吧?母后去了,孤就不成了,如今不过是在藩地里苟且偷生罢了,还有什么脸在你们面前摆什么主子的谱呢,孤知道你在外边打理王府营生,为着一点生计殚精竭虑的,身上带着病也还一心操持,对孤是忠心耿耿……但是你们能不能,也稍微相信孤一些呢?”
双林听楚昭说话越说越有些意兴阑珊灰心冷意起来,忙道:“殿下,切勿妄自菲薄。”
楚昭笑了声,笑声却有些萧索,双林犹豫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殿下学的是治国安民的大道,习的是诗书礼仪,天资聪颖,在这人情世故、世俗经济上,并非不通,也并非不能。只是小的们希望能给殿下分忧,让殿下能专心在大道上,而不是蝇营狗苟于这些官场经济上,殿下性情高洁,犹如浑金璞玉,我们追随殿下,也是一心希望殿下永葆此美质,不拘于俗务,不忧于生计,不困于琐事,不染这世俗尘埃一丝半点,只做殿下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罢了……殿下想修书也好,制琴也好,想开诗会也好,想痛痛快快打猎也好……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事……”
楚昭脸上原本挂着一丝讥诮的笑容,渐渐却收了笑容,凝视注目双林许久,双林也并不和往日一样低头俯首做出奴才相,而是抬了头,大大方方地与楚昭对视,虽然跪着,却脊背挺直,表情坦然。
楚昭凝视双林那清澈的双眼了一会儿,忽然有些仿佛难以直视一般地错开了眼神,少年的眼睛清澈真挚,几乎能从里头看到自己的影子,那个懦弱无能,一败涂地,一事无成龟缩苟且在以母亲之死换来的安乐地的男人,在少年眼里,仿佛依然一尘不染,以至于敬若神明,伏在尘埃里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将心奉上任他践踏。
他自幼教养严格,无论如何一败涂地,哪怕死,姿态都要做到一丝不苟绝不许软弱,实则就藩后这些日子里深深藏在心里的自卑自厌时时发作,这一刻被少年这样崇敬目光看着的他忽然羞窘狼狈,耳根热得叫他心颤,楚昭倏然起身,起了身推门出了浴殿,将双林一个人留在了浴殿里。
双林有些茫然,看楚昭一去不回,心里回忆了下适才说的,无论古今,但凡是人,没有不喜欢被人奉承的,他刚才那番话说得虽然矫饰,主要中心思想就是吹捧一番他性情高洁,然后这些琐事都让咱们这些大俗人来干吧,我们都是为了让殿下你更高贵更高洁所以才做这些事的啊……总之都是为了您忠心耿耿,就不要再追究我们的过错。这样的说辞应该是能让高位之人高兴的呀,他怎么反而好像……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一样。
不该啊,楚昭自幼封为太子,也不知听过多少大儒名臣的称赞,早就培养了一副不骄不躁,宠辱不惊的气质,怎么会就为了他这么一个奴才的谄媚之言就觉得不好意思呢。难道是自己表情太露骨了?
双林满腹不解,看着其他内侍已进来收拾浴殿,便起身回了自己院子,心里想着若是楚昭不吃这一套,还该用些什么办法,或者从雷云身上想想办法?楚昭既然还和他出去骑马,可见定然对他没什么芥蒂,还是想重用他的……
双林在这里百转千回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如何挽回楚昭的心,好教他早日放自己出去自由自在,若是再这样关在王府里头,他非要闷死不可。
谁知道到了晚上,楚昭却叫英顺带了一坛子御酒来,酒名秋露白,装在一只玲珑玉坛里,秋露白是光禄寺专门酿的酒,专门在秋露繁浓时,以浅盘放在碧草茂盛、丛叶倒垂的山之东面崖壁之下,收集草叶上的露水,制成酒,酽白甘香,色纯味洌。因为露水收集不易,因此这种酒每年酿造的量一般都不多。英顺看他打开酒坛子看酒,道:“殿下说了你既已病好了,便能出王府了,只是当差需再用心些,这酒是赏你的。”
双林大喜过望,笑道:“有劳哥哥传话,请坐下来喝一杯这酒。”
英顺撇了撇嘴道:“这么点,你自己喝吧,我不爱喝酒的,你忘了得喜公公教过的?酒喝多了舌头就钝了,尝不出味道,这尝茶的本事学了这么久,莫要误了。”
双林犹如囚徒得了释放的宣判,心情愉快,笑道:“这不是有哥哥在么,殿下喝茶就靠你了。”
英顺看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有些替他愁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太聪明还是傻有傻着偏偏入了殿下的眼,这酒还是殿下自己亲自入了内库挑的,没准殿下还就喜欢你这自作聪明的样儿。”
第74章 马市
双林困鸟出笼,第二日就迫不及待想要出府。结果却被因喜叫了去,安排了两名小内侍去他外宅伺候,都才十岁出头,一个叫敬忠,一个叫慎事,双林听到这两个内侍名字就有笑道:“这是公公在提点小的呢?”
因喜翻了翻白眼冷笑:“杂家手里正缺人呢,这两个正好用,才刚刚教出来的,都是能写会算的,哪里舍得就放到你身边糟蹋,这是殿下指的,连名字都是殿下起的。殿下说了,这两人留在你宅子里头跟着你,每日轮流回王府报差,你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话要传回王府,只管差使他们,听明白了?”
双林轻轻咳了声,知道楚昭这是敲打他,有些尴尬,不过这也算是外宅在楚昭面前过了明路,看他的意思是若是不回王府,派人回王府说一声便行,虽然派了两个人跟着他,但是两个这么点大的孩子能做什么,更多的是敲打提醒,而不是监视,也有给他添人手帮忙之意,倒是比往日都要变着法子找理由留在王府外的好。
因喜指点着那两个小内侍教导道:“你们俩福分大了,在你们双林公公身边多学点多看着点,学着点东西,再看看双林公公是怎么伺候殿下,哄得殿下欢喜,来日得了他三分真传,也够你们来日受用不尽了。”
两个小内侍齐齐应了声,满眼期冀看向双林,双林脸上尴尬不已,带了他们出府,先回外宅安置他们住处,叮嘱日常事务一番,然后才去了十几天没去的铺子里看情况。
掌柜伙计们看到他来,连忙将这些日子诸事都给他报备了一番,倒是诸事平顺,并无大事。又说起第二日正是大宁马市开的日子,双林心中一喜,心下暗自计划。辽东如今设马市三处,其中北关市、南关市都在开原城,一处在广宁城,开市的日子兀良哈蒙古、鞑靼、女真、锡伯等夷人胡人都带了货物跑来这里售卖,经提督马市公署马市官验看敕书,查看货物,征收商税,另给抚赏,进入市圈交易。马市热闹非凡,比内地大市集有过之而无不足,双林来就藩后参加过一两次,收获颇丰。
双林闷了多日,第二日看天晴好,便专门带了敬忠、慎事去逛广宁马市。马市里穿着异族服装,五官与汉人大为迥异的夷人胡人满满当当到处都是,四处叫卖着货物,其中也有不少汉人客商过来交易问价,又自己摆摊卖货,整个马市里热闹之极。
两个小内侍是到了藩地以后才从地方选上来的,本是本地人,多少也见过马市的热闹,但毕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双林带了他们逛又不一样,他出手大方,先给他们买了几匹料子让他们裁衣服穿,又买了些吃的用的,卖主们只以为他们是富家兄弟出来逛,一个劲的推销,双林出手慷慨,又特别温和可亲,不过一会儿已让两个孩子满口哥哥长哥哥短的叫起来了。
双林逛了一番,心下又将一些货物的行情记在心里,走过一家皮毛摊子,就站住了,一张粗制过的纯黑貂皮披风吸引了他的目光,那张皮子根根毛似针一般,润泽发亮,吹一口气连根底都看不到,厚实得很,是张上好皮子,只是叫价有些贵了,要到三千两银子,丝毫不肯还价。他想起楚昭如今在丧中,虽说从前的衣物都不少,但辽东比京城又要冷许多,王府又没有人打理,怕是到时候采办的内侍未必能拿到这样的好货,这张披风拿回王府,让针工所再加工一下,也就能让楚昭穿了,索性便买了下来,一旁敬忠看到双林支付银子,十分羡慕道:“哥哥买这皮子是要做衣裳吗?”
旁边慎事道:“你懂什么,貂皮是王公大臣才能用的皮子,哥哥定是给王爷买的。”敬忠道:“双林哥哥身上也是有品级的,如何用不得?再说如今我看规矩早就没怎么讲了,但凡有些钱的,富商们都穿起来了,哪有人管这些,倒是那猞猁皮子没什么人舍得买。”
双林笑道:“王爷有丧在身,如今带些花纹的衣裳都不穿的,辽东这边天比京城冷得多了,恐王爷到时候急穿起来不够,所以买几张好皮子回去。”那摊主是个鞑靼人,只听懂几句汉话,看他手面慷慨,忙又给他推荐了几张黑狐皮道:“这个,做手筒,还有做靴子,好的。”
双林看他价格要得公道,想着横竖都买了,索性便也一起买了来做帽子等物,走了出来看了一会儿,又看到一家内地客商带出来卖的玉器石器,客商有些沮丧,边境马市里买玉的不多,大多买更为实用的瓷器、银器等饰物,那客商估算错误,从内地带来本就不易,再带回去就要折本了,看到双林拿了一枚田黄石在看,又衣着虽然低调却举止优雅,后头小厮抱着贵重的貂皮狐皮,便知是个有钱人,忙道:“这田黄石可是正宗的福建寿山出的田黄冻石,你看这颜色,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是来辽东这边讨一笔款,结果那家家里变故拿不出钱来,拿了这个抵的,这东西在这边不好卖,运回京城路上匪徒多,又不好带,客官若是诚心想要,给个实价三千两银子便好,这东西若是在京里遇上识货人,怕是上万两银子也未必能拿到这般好的成色。我这也是急着换成银子办些货回去,否则空手回去,倒要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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