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王楚昀笑了声道:“雷大人真是武人心性,只知道快意恩仇。这为宦者,性情偏激也是有的,更何况是这般奇耻大辱,血海深仇,杀父雪耻,倒是其情可悯,不过本朝以仁孝治天下,逆伦就是逆伦,皇上若是法外开恩,只怕不利于教化百姓,更是难平这天下读书人悠悠之口啊。”无论楚昭保不保这傅双林,都是要大大吃亏,楚昀想到此,十分惬意。
裴柏年却出列奏道:“陛下,傅公公乃是两朝内宦,服侍过先帝,身上也有战功,这些年克勤克忠,志端识卓,为人谦和,行事磊落宽厚,不类奸恶之徒,又长期在陛下身边服侍,熟知律法规矩,不曾有过悖逆轻狂之举,不该有随意报复杀父之举,另外,当年傅家小姐,死因也大有可疑之处,或恐也为奸人所害,而当年首告赘婿谋夺家产一案,也有疑虑,臣以为此案存疑,应由大理寺重审此案。”
楚昭面色莫测,朝臣看楚昭不表态,一时都纷纷发表意见,有的认为此案虽然其情可悯,但朝廷刑律事大,应当严加问责,有的认为此事情有可原,傅双林侍君有功,功过相抵,可由皇上裁定,法外开恩,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支持双林的,倒大多数是辽东一系官员和武将们,当然也有不少人沉默着看风向,并不开言。
楚昭看了眼前边几位阁老,问道:“几位阁老有何看法?”却是要看重臣态度了。
董秉静心里微微有些着急,本以为应该一面倒的局面,除了自己安排的人,其他朝臣们更应该是明哲保身等形式明朗案件明白才说话才对,也没想到傅双林一介内宦,居然也有这么多人不顾为阉人辩护的名声,敢在朝堂上为之发声,于是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开口道:“前宋‘律敕之争’,影响深远,老臣以为,国有国法,明君者,敕不当破律,越是陛下身边人,越该严加审判,不可纵容。”
骆文镜笑了声反驳道:“陛下还没说话呢,董大人着实着急了些,连律敕之争都拿出来说了,等陛下真下了敕令再说也不迟,如今这案子人证物证不全,臣也以为当三司会审,重审此案。”
这时帝师刘澄终于也缓缓开口了:“死者李明周入赘傅家,则按礼法来说,其母当重于其父,母家重于父家,若是有证据证明其母为其父所害,又谋夺家产,则其罪不当以恶逆论处……建议重审旧案,人证物证齐全,水落石出之时,再论罪不迟。”这话却大有回转之处了,案子该细细查,死者的赘婿身份也可以拿来做文章,万一真查出来傅家小姐是被丈夫所谋害,那傅双林的案子就大有回旋余地了,万一不是,那也强调了人证物证,这案子一看就知道刑部应该拿不出十分有力的证据,因此真要看证据,依然不好论罪,只要不是恶逆之罪,人活着,顶多削职去守皇陵,这却是站在楚昭一方了。
刘澄乃是当朝太傅,又是内阁首辅,他一开言,却也无人再说什么,楚昭便将此案发三法司会审,却没有许刑部所请暂押嫌犯于大牢内受审,只道傅双林虽为嫌犯,未定罪之前,暂停职务,随时候审,不许入宫当差。
双林接了旨意,交了进宫的对牌和佩囊,来传旨的英顺看他,再三叹气,摇头道:“陛下说,叫你放心,一切有他。”
双林默然不语,这案子用心十分阴险毒辣,古代断案主观因素很大,判案的官几乎可以左右小民的生死。这案子并不需要确凿人证物证,刑部就可以直接弹劾于他,风闻奏事的御史就更要冒头了,本来这案子没有人证物证,又无法从他这里取得口供,楚昭和他都可以完全置之不理,但是如今朝野沸腾,物议纷纷,只看杀人动机和能力,的确双林的嫌疑最大,加上又有三年前李家被告官报复一案,大家并不知道这是楚昭做的,自然都会觉得出头的只能是已经位高权重又利益相关的双林。
这案子设陷阱的人大概也认为如此,本来若是此事不是楚昭做的,只怕如今楚昭也要怀疑他了,而这案子的关键,本就在于皇上如何决定。天子主宰所有人的生杀大权,他不过是皇家家奴,皇帝信不信双林,保不保双林是这阴谋的狠毒所在,无论楚昭保不保双林,这盆舆论上的污水都是泼定了,证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舆论,哪怕你拿出证据来,不肯相信的人,依然会大喊伪造证据,屈打成招,天子袒护。
从李明周被有心人怂恿进京开始,这个阴谋就已成功了一半,而在找到他之后的离奇死亡,便已让楚昭和他都已陷入了被动。
事关重大,大理寺当日便已命人连夜往灌县去,将时隔二十年的傅家双亲、傅家小姐的坟茔都发了,将其尸骨运送入京,由仵作蒸骨验尸,果然傅家小姐的尸骨关节处尽皆发黑,为中毒之像,而傅家邻居乡老也都被传进京,证明傅小姐死得蹊跷,傅双林为其生父本人卖入宫内,其罪大恶极,不堪为人之父。然而虽然如此,李明周的继妻却是无辜的,因此这一案的关键,依然落在了究竟有没有实据毒杀两人上。
三司会审,开堂问案那日,按例宫里应该会来人,尤其是这么大的案子,还事涉皇上宠宦,三司官员都在揣测着会是谁来之时,大理寺却迎来了低调的御驾。
三司官员们一边忙乱着迎驾,一边心里全都沉甸甸地压上了石块……这案子,不好审啊!郑跃看着魏武面无表情的样子,这些日子大理寺侦缉四出,听说连鹰扬卫的人都听他们差遣,也不知案子查得如何了,今日皇上又亲临审案,他如今心里,也开始没有底起来。
大堂正中央设了龙座,挂了帘子,三司陈列在下,传唤案子相关人。
双林上堂,看到中间设了帘子,心下了然,知道是楚昭破例,没有派中官参加会审,而是自己亲自参加会审了,帘子内影影绰绰,他却能感觉到那人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几日不见,他心里一定也很着急吧。
傅双林当夜偏偏与楚昭宿在宫外外宅,宫里侍卫有他出宫的勘合,不能公诸于众,身边近侍无法作证,加上他位高权重,杀人也不需要亲自动手,因此虽然他不认,却也没办法自证清白。但他三品职务尚在,位高权重,后头又有个真龙天子镇着,三司问话也不敢厉色,只能按例问完后,还得设座椅让他坐下,再传了原告上来当堂质询。
李旭升战战兢兢地上来了,一口咬定父母当夜吃饭后并无异常,早晨才发现双双暴毙于床上,七窍流血,定然有人半夜潜入,强迫他们灌毒。
这时楚昭忽然轻轻咳嗽了声,魏武听了咳嗽声,整了整表情,问话道:“李旭升,当夜你们的晚餐,用的是什么饭菜?你且一一道来。”
李旭升不知帘后是何人,却也知道帘子遮挡,必是贵人,只能恭恭敬敬道:“咱们一家七口,之前路上吃了些苦,那天因为找到了人……又给了些银子,因此点的菜比较多,用的五味蒸鸡、胡椒醋鲜虾、烧鹅、蒸鲜鱼、冷片羊尾、爆灼羊肚、蒜酪、豆汤、泡茶,还有一碟子白糖万寿糕是给孩子们吃的,因为觉得找到哥哥了,父亲很是高兴,还上了一坛子沧酒。”
魏武看他答得流利,问道:“你识字?”
李旭升道:“之前曾有生员功名,后来……受了父亲谋夺家产一案的连累,被革除了功名,大人,我父亲着实冤枉啊!那傅家当初本就没什么财产了,是我父亲后来娶了我母亲,得了外祖父家里资助,才经营起来的!那傅双林当年必是指使了人,诬陷了我外祖父贪污受贿,革职丢官,抄没家财,然后看我们家失了倚仗,又花了钱暗中指使乡老告官诬陷,害得我们一家流离失所,逼着我们来了京城,还不甘心,直接毒杀了我父母!”他脸上怨恨之色十分明显,看向傅双林眼光刻毒。
楚昭在里头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暗恨自己当时没处置好。
魏武却又问那李旭升:“那日,你父亲可喝醉了?”
李旭升道:“父亲喝了七八分酒,但并没有醉。”
魏武继续问:“那令堂呢?”
李旭升迟疑了一会儿道:“她不饮酒——母亲其实不太高兴来京里投亲。”
魏武道:“令堂为什么不高兴?”
李旭升道:“母亲不同意将我的儿子过继给傅家,说身上又没有傅家血脉,凭什么要给阉人做儿子,叫人看不起,家里也不是过不下去了,外祖父那边还有不少田地,好好读书出头,也好过在京里寄人篱下,在太监手下讨日子——我母亲果然说得对,父亲痴心妄想,谁想到这人狼心狗肺,心狠手辣,果然痛下杀手,害得我父母双双惨死!父亲若是早听良言,哪里会有今日下场!”他捂着脸痛哭流涕起来。
楚昭看了眼双林,看他面色平静,不由想起当初回乡,他默默站在路边看着李旭升结婚的表情,心下一痛。
只听道魏武喝止道:“拉下去!传死者儿媳周氏上堂!”
周氏上来,面容哀戚,跪下行礼后,魏武问道:“周氏,我来问你,当日你一家七口在客栈,用的什么饭食?”
周氏一怔,回忆了一会儿,结结巴巴道:“似乎有蒸鱼、烧鹅、炒鸡、羊肚……还有孩子们吃的白糖糕,汤是豆汤……”她停了下来,犹犹豫豫道:“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照顾孩子,菜色记得不大清楚,因为公公很高兴,所以点了许多菜,还喝了不少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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