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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书归)


“原来我等苦寒出身的人,无论付出多少,无论给予多少……在你世家公子眼中,从来,都只能是这种人……”
水利图纸在御书房当中的木桌上铺了一案,张尚书正带着人向今上说明此时此刻,淮南的大水究竟如何,改道之事应当如何。
齐昱支着头听,双目疲倦地闭上,长眉微微拧起。
周福从侧殿疾步跑来,小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齐昱忽然睁开眼,状似有些不置信地看着周福:“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周福小心看了眼木桌边上的张尚书,道:“回皇上话,人在刑部大牢。”
刑部?刑部尚书林文海,是林太傅的儿子,侍郎周云川是周太傅的侄儿。倘若今日之事是因工部旧案,那温彦之一入刑部,便似羊落虎口。
齐昱负手站起来,思忖,亦是掂量。
朝中多年制衡,明里暗里多少根线牵着,今朝不可猛然打破。他是欣赏温彦之的才学,亦欣赏他那颗赤子之心,若要留温彦之一命,寻治水之法,就得将人从刑部嘴里挖出来。
可眼下的局势,这人,却不能由自己去挖。
齐昱宣来黄门侍郎,面做怒容:“你去鸿胪寺给朕问问温久龄,他那儿子御前当差竟敢旷工,是不是挂着脑袋不想要了。”

☆、第11章 【爱慕其姿容】

刑部大堂上,周云川高坐在月明清风匾下,一手支着木案,正打量着堂下的温彦之。
温彦之定定站在大堂中央,背脊笔直,神色淡漠。
“堂下何人?”周云川喝问。
温彦之答:“下官内史府温彦之,现任御前起居舍人。”
“御前当差?”周云川明知故问,“那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
原本他想拿此言吓一吓温彦之,可后者却只是木木然道:“下官不知,所犯何罪。”
周云川冷笑一声,“大胆,本部令史在云珠院中将你抓捕,你竟还敢狡辩?说!你同那云珠,究竟是甚么关系!”
温彦之道:“邻居关系。”
周云川道:“那温舍人是钱多了烧身罢,竟会替邻居买院子,还买在地段甚好的螳螂胡同。”
温彦之没有说话,毕竟此言之中并无问句。
周云川又问:“那云珠小姐,姓甚么?”
温彦之答:“下官不知,只道叫云珠。”
周云川道:“云珠小姐是昨晚失踪的,你昨晚何在?”
温彦之道:“下官在屋中睡觉。”
“有人看见,温舍人家中来了客人,”周云川微微眯起眼,“这客人是谁?”
温彦之一顿,片刻后,答:“下官不能说。”
“不能说,还是不愿说?”周云川冷笑,“温舍人,本官且问你,那云珠小姐年仅九岁,你为她买那宅子的时候,她亦才七岁。若说你是爱慕其姿容,仿若也有些说不过去,莫非温舍人要告诉司部,你有个把特殊的癖好?若如这般,本官便怀疑你有售卖童娼之嫌,昨夜便是将人卖给了熟客!”
温彦之眼睛都没抬,“周侍郎如此怀疑下官,并无不妥,但周侍郎如此怀疑下官的客人……却不太妥当。”
周云川道:“那客人是谁?”
温彦之还是那句:“下官,不能说。”
周云川再问:“你与云珠,究竟是甚么关系?”
温彦之又再答:“邻居关系。”
确确然,是邻居关系。却比邻居,要复杂些。
云珠小姐,确实只是个九岁的女娃娃,然温彦之并没有那类说不得道不得的癖好,亦不是售卖童娼的老枭。
云珠,姓秦,是满门抄斩的秦家,唯一留下的血脉。两年前秦家遭难,全家惨死,唯独小女秦云珠年仅六岁,身高还没马鞭子长,故得以幸免于死罪,却依旧被充入奴籍。
云珠从小很聪明,那时候已什么都会讲,口齿特别伶俐。秦文树最爱请宝生堂的班子来家中唱戏,故云珠从小连“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都能唱上两句。每每温彦之登门造访,云珠就爱缠着温彦之给自己折白翅水鸟,还奉承得有模有样:“……就要温小叔作状元爷时,在大殿上折的那一只。”
秦家出事时,云珠不满七岁。眼看着官兵进府拿人,小姑娘躲在奶娘怀里一动都不敢动,就那么眼睁睁,见着偌大个秦府变得支离破碎。她被充入奴籍,温彦之从御史台出来后,听说云珠尚在人世,几乎跑遍了整个京城的百八十个伢府,最终在城西菜口胡同的人伢子手中找到云珠时,一个浓妆艳抹的鸨子正拉着那小人儿要走。
后来的事,叫别人见着温彦之,都觉得他就是个纨绔罢了——
“……定是起了那等癖好,竟从鸨子那买了个九岁的女娃娃,才九岁啊……”
“听说和宗家闹了一场……要自己出来买院子呢。”
为了买下螳螂胡同里相连的两所小院,他几乎将少年时起收藏的所有名家字画,尽数变卖,甚至还搭了险,替人代写过文书。
可云珠从那时起,就再不说话了,灵星似的眼睛也不若从前明亮。看了不少大夫,也没个说法,薛婶觉得,还是带她出去走动走动的好。
避过了当年的风头,刚入夏的时候,薛婶带着云珠到街上转,温彦之走在侧旁,忽听见戏院后练唱的两个姑娘在练《草花仙子》。
云珠的眼瞬也不眨地看着,忽然开口说:“若能有个草花仙子那样的大宝箱,日日都能听戏,看小人儿跳舞,该多好。”
这突如其来开口说的一句话,将温彦之打在原地久久不得动弹。
像寒冬冰封后的第一缕春风,亦像久经干涸的土地偶遇第一滴露水,他站在巷陌中,忽而百感交集。
怅惘中,他慢慢蹲下,拍拍云珠的头。
“云珠想要,小叔给你做。”
“那你究竟为何要给你的邻居买房子?”周云川反复问来,已然要失去耐心。
温彦之答:“下官正好有套空宅而已。”
周云川想把惊堂木摔在这呆子的脸上。
正在他快要按捺不住时,下面禀说:“大人,鸿胪寺卿来了。”
周云川皱眉,站了起来,垂眼看着堂下的温彦之,“……来得倒快。”
“下官拜见周侍郎!”温久龄几乎是一头扎进了刑部大堂,在看见儿子的那一瞬,老泪纵横,“我这逆子!给周侍郎添麻烦了!”然后在后面踹了温彦之一脚,“老幺,你还不快谢谢周伯父赐训。”
那厢温彦之讷讷从善道:“下官谢周伯父赐训。”
周……伯父……赐……训……
周云川脸色铁青:本官没有那么老!本官今年刚四十有五,比你爹小了二十岁,和他不是一辈人!
而温久龄兀自攥着袖口拭泪,活活将自己降了一辈儿,也并不在乎:“下官斗胆请问周侍郎,我儿究竟犯了何事啊?”虽是在问,却是捧着心口,一副周云川一将罪状说出来,他就会厥过去的模样,“……下、下官在家,日夜提心,茶饭不思,肝胆相悬——”
“你自己问问你儿子!”周云川连忙打断了他,头疼道:“温大人,此处是刑部大堂,你身兼鸿胪寺卿、太常寺少卿等数职,想必很忙,到司部来怕是不方便罢。”言下之意,是这不合礼数。
温久龄泪眼汪汪地凝视着周云川的双眸,十分感动:“事到如今,周侍郎竟还会体恤下官的苦楚,下官老脸没皮!”抓起温彦之的手,悲恸道:“然,逆子犯事,乃父之过,下官亦必须来周侍郎面前,共听训斥!周侍郎不必顾忌下官脸面,只管训!”
神情之诚恳,非常坚决。
周云川听见自己牙咬得咯咯响,谁必须你来了?
而且我这是在审案子呢不是训娃娃!
周云川道:“温大人,刑部断案,外人不可干涉!”
温久龄涕泪,连连告罪,又狠狠看着温彦之:“你这逆子,究竟为何被抓进来!”
温彦之看入老爹的双眼,半晌,道:“被抓进来时,令史大人也未说儿子是什么罪。”
周云川一凛,正要说话,却听温久龄大哭一声:“混账!令史大人怎会枉顾朝廷法度无由拿人!”
眼看温久龄要把水搅浑,周云川怒道:“温舍人所犯之罪,乃是售卖童娼!”
“已定罪了?”温久龄捂着心口倒退两步,右手颤抖地伸向前:“作孽啊!我的儿啊,你说你学什么不好,要学那纨绔的混账之事啊!”
“儿没做过。”温彦之扶住老父。
温久龄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还说没做!朝廷礼法铿锵,周侍郎既说你所犯之事乃‘罪’,必然是证据确凿,又岂能叫你抵赖!否则多少言官会在御前弹劾周侍郎啊!”随即拉住周侍郎的衣袖:“周侍郎,你说可是?”
周云川微微眯起眼,原来这老狐狸在此处等着呢。
温久龄虽因任职鸿胪寺卿出名,却也兼了太常寺少卿与其余四五个职。想必是一早各方打探了,刑部并无此案的真凭实据,此时此刻顶着太常寺卿的名头前来,意思就是“你若无凭无据敢抓我的儿子,我便能在御前揪出你罔废祖宗法度之事,弹劾你到天荒地老”。
果然啊果然,本朝两大金刚,内有叔父周太师的嘴,外有温大人的泪,所言非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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