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九歌辗转一夜,好不容易睡下,结果苏锦钻进来一通寻觅,他又被惊醒,正是满脑袋的黑气,哑声道:“你又在折腾什么?”
苏锦熟门熟路地拉开行囊,找出那本誊写的残卷,道:“我突然想,为何同样练过凌霄九式,三师父仿佛根本就没有被影响。不过还需小师叔帮我一个忙……将《凌霄诀》默一份给我,可好?”
程九歌头脑还不清醒,没有领悟精神,片刻后方才有点想法,翻身起来,连带着立时便不累了,道:“我这就给你抄。”
苏锦一语点破,竟是和他此前所想不谋而合——庄白英是剑术大家,比之杨垚只学阳明剑法,他路子更杂一些,而内功练的凌霄诀这种纯阳的心法,毫无杂念,刚正不阿,因此纵然习得招式混杂,却是始终如一的平稳。
剑法流于表面,心法方为根基。
出自《人间世》的“步步生莲”和正大光明的《凌霄诀》为人所知的南辕北辙,那埋没的部分会不会存在着某种尚未被察觉的关系?
骤然被这奇思妙想吓了一跳,而苏锦却如同找到了切入口,立时对程九歌道:“师叔,我要闭关!”
程九歌被他推出门外,莫名其妙许久,转身心情复杂地拂袖而去了。
唐青崖又睡了一觉,美梦初醒,顿觉浑身舒畅。
仿佛降温了,他披衣下床,房内并没有其他人。唐青崖走到窗边,日上三竿的时分,天气阴沉得可怕,远处晴时可见的西岭山脉隐没在了雾霭和黑云当中。
他突然念及苏锦,正要去寻他,窗边异动,唐青崖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瞥,却看见了一只熟悉的木鸽子正横七竖八地从窗外飞进来。唐青崖心中一喜,连忙教它落进自己掌中,打开机括抽出一张纸来。
唐白羽的字迹他是熟悉的,上面十万火急地写着:“逆徒犯上,勿归!”
☆、第三十四章
窗含西岭千秋雪,诗文中的盛况在一个黄昏施施然降临了。
苏锦困在房中一天一夜,他仿佛片刻打通了思维中禁锢自己的硬结,非要抓住一闪而过的灵光,几本秘籍的内容仿佛能被他融合。
不知是当初那位《人间世》著者的异想天开给了他启示,还是旁的关节又有疏通,苏锦竟觉得那“天下武学殊途同归”的想法是有迹可循的。
从残卷中得到《人间世》的“生”篇,恰如其分地弥补了他此前总是走火入魔的破绽。凌霄剑化用自阳明剑法,受庄白英剑术启迪,将《凌霄诀》中“混元”一节的心法揉进沧海、碣石二式剑招,竟然被他阴差阳错地绝处逢生。
这方法听着像拆东墙补西墙,万一出了差错没有闹着玩,届时走火入魔都算好的。可苏锦居然真的做到了——
他还在这意识模糊的时候发现,《人间世》与《凌霄诀》的本源大同小异,固然殊途,可并非水火不容。
等他从短暂的闭关中回到现实,只觉四肢酸软,额上细细密密的全是汗珠,冬日冰冷的房间中,他居然衣衫湿透。
眼前短暂的黑暗,苏锦闭目又静静地养了一会儿神,如饥似渴地巩固刚才达到的境界。
就算不能根除,至少现在情况已经扭转,不至于和人交手后动辄吐血昏厥。《凌霄诀》纯粹补缺还是行不通,需要长久的参悟,他想,若真能将这两本路数不同、却偏偏在同样剑招中十分契合的秘籍合二为一,定会有所突破。
只是这想法遑论谁听了,都会觉得倒行逆施。
身怀数门武功的人不是没有,然而内功为一个人的武学之根本,在这上面,尽管“不破不立”,可古往今来有谁敢对这样的大杂烩以身试法。
苏锦活动了一下筋骨,门被从外推开,唐青崖端着碗汤进来。
他见了唐青崖,立时将方才那些都抛在脑后,接过碗后给他拉了一条凳子坐,自己站在原地将那碗汤喝了,高兴道:“你对我这么好。”
唐青崖笑了笑,又把空碗放在桌上,任由苏锦半蹲下,以一种非常可爱的撒娇姿势,环过他的腰,整个人挤在他怀中,既像回报又像炫耀道:
“我似是找到入门之法了,假以时日必能控制自己,届时也不必你总是操心。”
唐青崖道:“我才没操心。”
苏锦宽容地没揭穿他,道:“好好,你没有。”
唐青崖目光流转,不言不语地任由他继续说道:“那剑谱却有一段很奇怪,按理说结束的部分应当是第九式,但那一招特别生硬,让我觉得……哪里不对,也许是师父写错了,也许是别的什么问题……”
唐青崖问道:“写的什么?”
苏锦翻着眼皮想了想,道:“前面详尽叙述了招式如何使力、如何收势、如何变化,而那第九式,本应为全篇结局,我以为会十分圆满,或者索性宁为玉碎,都在情理之中。哪知却仅留下四个字,‘北风其凉’,意犹未尽。”
“北风其凉?”唐青崖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心中闪烁过其余的句子,并不能领会到底有何妙处,让谢凌如此悲哀。
苏锦见他兴致不高,以为唐青崖对这些毫无兴趣,转移话题道:“不提这些了。青崖,冬天快到了,听闻西岭有雪,到时候我们去看好不好?”
唐青崖使劲儿揉了揉苏锦的头发,道:“你还挺会虚度光阴的——好啊,现在虽然下了雪,但还没积起来。等再过些时候,雪再大一点,放了晴之后山中会更好看。届时我带你去,西岭山上有处湖水常年不冻,对面松柏还是青色,压满了一树杈的白雪,看着与北方倒有些不同……”
“那你不想要走的事了么?”
唐青崖顿了顿,露出个十分诚恳的笑来,破天荒地凑过去在苏锦耳朵上咬了口:“不听话,非要纠结这些无所谓的事——不走,陪你,行了吧?”
于是苏锦立刻高兴起来,认真听他继续说。唐青崖声音低沉,将蜀地风光细细描述,娓娓道来,苏锦听得十分用心,握着他的手。
可越到后面,唐青崖的声音仿佛越是渺远了,他的吐字徘徊在耳际却不甚清晰,而感觉头重脚轻,苏锦刚开始还有精力思考是否劳累过度,此时放松下来便十分困顿。但没过多久,他连思考也懒得,眼皮搭下来,轻轻一歪。
唐青崖连忙接住他,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许久,见苏锦起了微微的鼾声,这才放下心来。他直起身子,勾着苏锦的膝弯,好不容易将他抱到床上。
他想了想,低头除下了苏锦的衣袍,余下素白中衣,又揭过厚重的棉被给他盖好。唐青崖把手从苏锦手中抽出来,站在床边沉沉地看他。
直到他觉得脚底发冷,这才俯下身,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唐青崖喃喃道:“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你要醒了可别怪我……过了生辰,算我食言了,改日还能相见,再赔上吧。”
说罢他轻描淡写地拂过苏锦胸口,感觉那块玉佩仍旧被贴身带着,蓦然地心头一暖。他思来想去,勾住那绳子一端想要取下来带走,岂料睡得沉沉的苏锦突然出手阻止,似是十分重视那玉佩,不许旁人碰。
唐青崖愣了许久,再望过去时,眼珠漆黑死寂,仿佛一丝光也没有。
他方才出门,便遇到失踪一天多的秦无端。
这人仿佛十分萎靡,见他便道:“你这么做,阿锦知道了可能会疯。你明知他最不能受刺激,却执意如此么?”
唐青崖故作轻松道:“就是知道不能和他讲道理,才动了一点小手段。放心,只是安神的药加了进去,无色无香,还能助他无梦地睡个好觉——到时他问起,实在无法,就说我不要他了吧。”
秦无端道:“你狠得下心,我可万万说不出这种话。阿锦情窦初开,你就往他头上浇一盆冷水,万一找不到你,或者更惨一点,得知你……他或许……”
唐青崖打断他道:“所以才麻烦你和师叔的么。这孩子如今年轻,遇事三分热度,也许时间久了还找不到,他就忘了。对他而言,若不能做到挥剑斩除贪、嗔、痴,怎么能顶天立地?我若寸步不离,他的杂念断不干净。”
秦无端被他抢光了说辞,肩膀微颤,道:“……你不怕他恨你么?”
唐青崖没正面回答,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
他深知阻拦不得,叹了口气,自暴自弃道:“你快滚吧。”
唐青崖挺勉强地露出个笑,没能藏住他那点不舍。他只身一人,衣衫单薄地走进欲来山雨中,这一日蜀地难得地起了大风。
秦无端后来想,唐青崖临走时那个酸楚的笑,还有孑然一身的无依无靠,走得固然义无反顾,却始终带着点无穷尽的、说不出的难过,叫人看了心中也不好受。
这样子怎么可能又只单纯迁就苏锦,分明也是动了真心。
只是他那时还不知道,一心一意为唐青崖打圆场,险些惹出不可挽回的祸端。
苏锦这一觉睡得太沉,若非程九歌知道唐青崖那点迷药中到底有什么成分,一定担心得坐立不安。冬天温度低,迷药作用发散得太慢,苏锦直到三天后才醒来,睡得头昏脑涨,捂在被窝里短暂地忘记了行动自如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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