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安静地在窗边站了一会儿,那酒对他而言,像是毫无用处。他终是没机会去知道什么叫做“醉后不知天在水”,脚踏实地,四肢百骸无一处异常。
他想这或许与那名为《步步生莲》的心法有关,记忆中谢凌常常在月圆之夜自斟自饮,却也没有一次喝醉过。
最终他也会变成谢凌那样永远无嗔无喜的人么?苏锦思及此处,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
起先在苏锦的认知中,他以为谢凌的孤高是因看破尘世纷扰,因此格外出尘。现下才明白,那与什么红尘往事无关,纯粹是一惊动肝火,便会经脉逆行,若是无法自控,立时便会疯溃至走火入魔。
谢凌对他的洗脑已经初见成效,他如今一握剑,难以自控地杀意顿起。
苏锦暗叹一口气,他回首见了被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剑,莫名其妙地想,当初程九歌所言“不易乎世,不成乎名”是不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眼见宣城月上柳梢,毕竟是十九岁少年,在厢房中枯坐着实无聊。苏锦最终打算出望江楼走走,他临行前看了一眼剑,思虑后最终遗留在了厢房里。
夜间似乎正好赶上集市,苍穹尽头一丝光还未散去。
穿花拂柳,苏锦何曾见过这般繁华的景致,一时忘却自身正事,少年心性作了祟,随着人群走马观花地绕了一圈。直到月上中天之时,他方才意犹未尽地往望江楼走,手中掂着一包糖,嘴角噙了一抹笑意。
回到望江楼,须穿过一条小巷,苏锦毫不以为意地抄了近路。
小巷两侧一是民居,一是个已经打烊的铁匠铺子,苏锦行至一半,忽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那声音极轻,犹如一只猫踏过结霜的瓦片。
苏锦拈起一颗糖,不动声色地向后打去,旋即清脆的“叮”声,却是碰上了金属。
他停下脚步,偏头道:“阁下从市集一路跟我到此间,究竟有何企图,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巷口逆光而立的男人背了一把九环大刀,正是船舱中见过的“脚夫”。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在古代20岁算大人了 但觉得阿锦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盆友~何况还有个老爸爸在后面千叮万嘱【青崖:???
☆、第十章
“凌霄剑谱,交出来吧。”
那人声音低沉,像被粗粝沙子磨得哑了。
苏锦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去,好整以暇地将那包糖外包裹的油纸顺着细细的褶皱叠好,放入怀中,这才回道:“阁下既向我所要东西,何不先报出姓甚名谁?”
金属环相碰的声音叠在一处,大刀横在身前,那人一声长啸道“承让”,竟是极为迅疾地扑了上来。苏锦眉间一皱,他毫无武器傍身,只得退后两步,堪堪让开那刀锋,被削掉了两缕头发,有惊无险。
那大汉一击不中,复又举刀砍来。他刀法大开大合,颇有粉身碎骨浑不怕的义无反顾,苏锦一路避让,手指握在一处,骨节泛白,额角冒出冷汗。
他惯用剑,知道的也只有剑。而剑法虽变化灵活,始终以锐利见长,不像刀,凶猛却无畏,砍在墙壁上,簌簌然落了一地白灰。
再次躲过一刀,苏锦瞥见一块凸出的砖,立刻腾身而上,趁那大汉抽刀之时,一提气在那凸起的砖上借力,手掌撑在墙头,立时蹿上了狭窄的围墙。
铁匠铺的院中摆放着一个兵器架,苏锦一眼看见其中尚未完成的剑,脚步如凌波,跃下围墙直朝那根铁条而去。
背后破空声带着刀风杀到,他的手指恰如其分地抓住那粗糙的剑柄回身一挡,细窄的未完成的剑身与刀刃相触,苏锦几乎听到了那铁条嘎吱一声险些崩溃的声音。他被震得手腕发麻,当机立断撤回,顺势往后滑出,背抵住了院墙。
那大汉一通砍杀,不曾伤及他,大约恼羞成怒,喝道:“识相的就交出你在船上看的剑谱,否则别怪你爷爷我不客气!”
苏锦得了兵刃,仿佛心中霎时有了底气,他持剑而立,闻言轻巧一笑:“哼,我爷爷?早就不知在何处作了古——”
此前的败势立刻扭转,苏锦速度极快地刺过去时,那人差点因为无法反应而被他伤了个正着。苏锦不同他废话,又是削砍,用了十成的力气,他眼神落在剑尖,那儿似乎由于白日灼烤透出一点红。
他感觉心口疼,那点红犹如血迹一般渗入苏锦眼底。
寸辉之光,而在丹田。气力下沉,闪身躲过那人刀背的一击,苏锦被他另只手五指并作爪地掠过,感觉脖颈一阵火辣辣的疼。
便是片刻的灵犀,苏锦持着那粗糙剑柄的手指微动,剑从刀背划过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醉三秋的酒味若有似无地掠过鼻尖,丹田澎湃如江海,一股气力自发地由下自上主宰了他的动作。
苏锦多年观摩谢凌练剑,纵使从未亲自动手,脑海中也将他的剑法有样学样过数次。如今船头乘风,对着《凌霄剑谱》的惊鸿一瞥,竟然让他时间极短地悟到了第一式。
耳畔若有风声,仿佛朝阳初起前,一丝金光披荆斩棘地刺破了混沌。
剑身侧过,并未开刃的铁条绕着那大汉腰际,被他使得脱离了原先的笨重。少年人身轻如燕,不多时从身前绕到背后,将那大汉耍得团团转。立时撤回两步,变侧为正,剑尖直指之处便是心之所向。
以点寸之光劈开黑夜,是为“寸辉”。
大汉被一把尚未开刃的“剑”刺破后心之时还在愕然,他一低头,只看见胸口透出自己的一点心尖血。背后少年的声音又嚣张又骄傲,全无半点船舱中烦闷躁动的了无生趣:
“想拿凌霄剑谱,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苏锦将那铁条扔回铁匠那堆未完成作品中,正要悄无声息离开,却突然听到了一声轻笑。
他此次却没有之前的慌乱,甚至没有抬头:“唐青崖,你看了多久?”
屋顶上一条黑影闻言纵身而下,唐青崖理了理袖口:“这个嘛,从你去拿那‘剑’开始,我便在上头看着了,手里捏着一把梨花针,生怕你一个失误送了小命。”
苏锦不屑一顾道:“这种身手我还应付得过来。”
唐青崖惊讶道:“哦,是么?方才在巷中被砍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看来不是你了。”
没有兵刃可以驱使,苏锦心想这种话说出来怕是会被他变本加厉的笑话,索性闭了嘴。唐青崖见他不回话,也没有继续,反倒转移话题:“回去么?”
苏锦颔首,二人一前一后地掠出小院回到巷子中,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一下衣衫。
唐青崖突然笑了,苏锦奇道:“你又在笑什么?”
他摆手道:“小孩子不听这些。”
那小孩子没有追问,从怀里摸出什么物事,捧到唐青崖眼皮底下:“吃糖?”
唐青崖道:“我是大人了,不吃这些甜不拉几的玩意儿。”话虽如此,在苏锦执拗地递过来时,却还是拿了一颗,含进嘴里,险些被酸掉了牙。
他皱眉,嘴里有东西说话含糊道:“这是何物?”
换苏锦笑他道:“小孩子吃的话梅。说来你看着并不比我大多少罢,总是把‘小孩子’同‘大人’挂在嘴边,自己不嫌弃老么。”
此时唐青崖已卸了易容,一张脸俊美得能掷果盈车,糖果在他腮帮鼓起一块。笑起时这人眼睛会真心实意地弯起来,仿佛临安城中一道拱桥:“到冬天我便二十有六,同你这还未及冠只得束发的孩子没有话说。”
是了,大他六岁,如此说来,当年杀了钱豹之时,唐青崖不过是个少年。
苏锦心念一动问他:“你们锁魂堂明码标价,你又是何时出师?”
唐青崖眯着眼睛,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我那时……十三,还是十四?父亲说到了年纪,让我与师兄一起去杀一个人……我想起来了,你上次问我是不是随手救了一个孩子,仿佛确有其事,后来我带他去了阳明。”
苏锦问:“你救他作甚?”
唐青崖又是那无所谓的语气:“我那时心肠太软,那小屁孩一哭我就受不了了。他呆在那儿和尸体共处一夜,纵使不被吓死也不会有好下场……呵,你可不知道,因为救了他,我后来回到内府,不由分说先挨了大师兄五十下戒尺,打得皮开肉绽,在床上趴了半个月。而后我发誓再不做多余的事——”
他突然停顿,苏锦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你当真没再救过人吗?”
唐青崖瞥他一眼道:“当然不,后面目睹过诸多事情,深深感到自己不是做刺客的料。不仅心软,关键时刻腿肚子还会抽筋。于是十七岁请从锁魂堂离开,父亲勃然大怒,又把我往死里打了一顿,后来是大伯父劝住,将我送去了攻玉堂。”
“攻玉堂?”
说这话时,苏锦同唐青崖踏入他们的厢房之中,唐青崖倒了口茶一饮而尽。他方才听了苏锦无意识说的好多废话,一时间竟头脑发热,想要礼尚往来了。
“唐门分内府与四堂,四堂各自为政,为攻玉、锁魂、霹雳、追影——这些江湖上资历深一些的人都知道,说与你听也无妨。”唐青崖见他眼巴巴的样子,用茶水漱了漱口,将那颗话梅吐出来,给苏锦也倒了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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