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还好,一提起,薄肃心里团着一股窝囊气,冷然道:“想必是裴二公子无意与在下对弈,是在下鲁莽了才是。”
他明明说的是大实话,裴云惜却不能开口附和赞同他,还得伏低做小讨好他,“薄公子何出此言,是在下惶恐,怕粗鄙棋艺辱没了薄公子,才不敢冒然答应。后又接到戴二公子邀请,心道……心道……”心道戴家兄弟总比你好对付些,才答应了。
裴云惜打死都不会说出真相,薄肃见他委委屈屈地道了歉,一条白.皙的小腿悬在床沿下轻晃,看得自己脑仁疼,道:“你好好休息吧,我差下人送饭给你。”
裴云惜这才冲他微微一笑:“有劳薄公子了。”
薄肃临跨出门,眼前仍挥不去那厮的笑靥。
于是裴家兄弟便在小筑里各自养伤,躺足了七日。裴云惜的脚踝第四日便彻底消肿了,他日日陪着裴明惜,两人时而说说话,时而各自执卷看书,日子清闲安静。
戴洺洲每日都会来看望裴明惜,两人絮絮地聊一些闲话趣事,裴云惜此时便会回避离开。他走前回眼一望自己的大哥眉开眼笑地看着戴洺洲,心里便会惴惴不安。
薄肃倒是除了厅里吃饭会遇上,平日也不见身影。戴家兄弟也不在。下人告知裴云惜说,他们都出门游玩去了。
遇不上最好,眼不见为净。裴云惜有时溜达到竹园的凉亭里,见那盘棋还摆在那儿,心中便惆怅起来,想到戴洺仁的那番话,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他何时想过要高攀某人了?裴云惜为人自在随和,但也有一点点的文人毛病,就是气节问题,最容不得别人乱泼脏水,污蔑他谄媚巴结。
到了第七日,裴云惜见到了万万没想到的人,那便是他的娘亲裴何氏。
裴何氏带了大包小包的礼品前来,说是为了感谢戴洺洲对两个儿子的照看,此时裴明惜病已全好,腿伤已无大碍,大家围坐在一起吃最后一餐饭。因着裴何氏说二子多日打搅,该是接他们回去。
“裴夫人无须见外,裴大公子和裴二公子都是我的好友,朋友之间谈何麻烦呢?”戴洺洲笑道。
裴何氏谦恭道:“戴大人宅心仁厚,为人和善,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官,鄙府二子能结交您这样的贵人,实在是三生有幸。”
裴何氏拍马屁的功夫自然是远超于裴明惜和裴云惜,她虽是女流之辈,但驰骋商场多年,已练就拍马溜须之绝技,平时对着五子训诫,对着客商亦是游刃有余。
裴云惜埋头吃饭,他觉得羞耻,裴家最能攀关系的自然不是他大哥,亦不是寡言的爹爹,而是老辣的娘亲。
戴洺洲只当裴何氏是一般的阿谀奉承,他见多了,也见怪不怪。
哪知裴何氏又道:“戴大人定是有所不知,这梅坞里也有裴家的茶园,鄙府的茶叶亦是精工制作,只不过啊……唉!”
戴洺洲道:“裴夫人为何叹息?”
裴何氏伤心道:“戴大人有所不知,裴家茶叶虽好,却是极其不幸,上一任仓司因裴家不肯多纳税金,便克扣茶货,且指使盗匪抢劫货物,最后落得财货两空!还欠下客商巨款未还,家中周转无度,真真凄惨……”
戴洺洲惊道:“竟还有此事?我只知上一任仓司贪污受贿,被人揭发拿下,殊不知他还做了这等可恶之事!”
裴何氏说到凄惨处忍不住要拭泪,道:“这转眼又到了缴纳税金的日子,裴府却是还未收清货款,无力交税,老妇在此只求戴大人宽限数月,到时必将税金一齐呈上,绝不缺金少银!”
戴洺洲生性善良,见裴何氏哭得凄凉,也就应允了,“那好吧,我就宽限三月,三月后,裴家仍要按数上缴税金。”
“戴大人开明!”裴何氏欲伏身拜谢,被裴明惜急忙拉住。
“娘,你何必如此?”
“裴夫人别见外,这本是件小事,无须行此大礼,快快坐下吃饭。”戴洺洲道。
裴何氏应下,唯唯诺诺。
裴云惜见自家娘亲戏份演尽,似已将裴家颜面赔尽,便知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和这班人同席而坐。因在他们心中,他裴云惜已是低人一等,献谄跪求之徒。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抬眼瞥了一眼对面的薄肃,后者似乎也瞧见了他,只给他冷漠一瞥。
霎间,裴云惜无地自容。
第六章
马车顺着泥泞崎岖的道路颠簸而下,马车内死气沉沉。
裴何氏端坐在正中央,手中捏着一块丝帕,铁青着脸,突然出声骂道:“都是哑巴了?要你们俩作甚?还得让我亲自出马,这点小事都办不成,以后还怎么混这商场?”
裴明惜与裴云惜皆是低头不语,面色灰败,裴何氏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又骂道:“瞧瞧你们兄弟俩,不说话我就不骂你们了?我怎么生出你们两个闷货呢!”
话是越骂越难听,裴明惜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娘……你为何要在饭桌上跟戴大人提这种事呢?”
裴何氏瞪他一眼,道:“哪种事?哼,我不提,你们这群小崽子提呀?你们在人家里白吃白住七八天,脸皮够厚了,这话怎么迟迟说不出来?你们哪知裴家被人四处催债,又交不出税金,只差卖祖产了!”
原来这趟梅坞之行裴何氏早已打好算盘,让裴明惜适时开口求戴洺洲放宽缴税期限,裴何氏在家中苦等消息,应付债主,迟迟等不来捷报,气得她只得亲自备礼上山,借口提事。
裴云惜已是不想多与裴何氏言语,他当然知道从商必以利益为先,有钱是朋友,没钱做路人,他晓得,他当然知晓,他怎会不清楚呢?可这与他何干?家中生意他从不插手,只当打杂下人般帮忙,今日在酒席之上,除了戴洺洲外,戴洺仁和戴洺维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一家,更甚是薄肃……他那冰冷刺骨的目光,直刺得裴云惜恨不得挖个洞钻下去。
他如坐针毡,可他无法转身离开,他觉得极度羞耻,恨娘亲的势利直白,恨戴洺洲的宽容善良,更恨……恨自己的处境。谁叫他是商贾之子呢,即便与上等人同席而坐,却无法改变低人一等的地位。
“云惜,你发什么愣?”裴何氏拿帕子在他面前嗖地晃过,“你给我回神!”
裴云惜木然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裴何氏,讷讷道:“娘亲。”
裴何氏见他有气无力,气都不知如何出,“好了好了,你们兄弟俩都一个德行,办不了大事!莫非娘要把希望寄予到你们弟弟身上?他们才几岁,屁事都不懂,唉……”
裴明惜闻言,内心十分自责,他只道自己身为长子,却无法挑起大梁,害母亲忧心,害弟弟担心,出门伴游,还卧病数日,真真是弱不禁风,没用之极!
“娘,是我办事不力,你何必苛责云惜?要骂要罚,我一人担着。”裴明惜身体初愈,面色雪白如纸,唇上只剩半点嫣红,眸光更是戚戚。
裴云惜不忍,道:“大哥你胡说什么,是云惜没能照顾好你,责罚打骂,云惜领受便是。”
“不,是我……”
“都给我闭嘴!”裴何氏喝道,“你们弟兄这般相亲相爱,为娘也是无话可说。家中之事,又不是刑堂之狱,我罚你们作甚?”她顿了顿,又道,“为娘这次亲自来接你们下山,当是这么简单的事?”
裴明惜不解地看着她,“娘?”
裴何氏忽的叹了口气,神色卸去坚毅,露出疲惫之色,道:“你们那远房表哥要来了。”
“远房表哥?!”裴明惜与裴云惜异口同声道。
裴何氏无力地看着他们:“亏你们还记得那个人……”
裴家一门无亲,裴老爷的爹只生了他这么个独子,但祖父有个亲弟弟,生了一双儿女,但不幸小儿子夭折,只余那女儿长大成人,后诞下一子,那一子,便是裴家兄弟的远房表哥了。
姑母三十余岁便染病辞世,远房表哥跟随家族搬迁京城,与裴家联系几乎隔断。两家人都谈不上亲,直至五年前,这远房表哥忽然登门拜访,那时裴云惜不过才志学之年,遑论三个弟弟尚不懂事。那远房表哥拿出一纸契约,说是与裴家定下过娃娃亲,非得娶一人过门不可。裴何氏震惊,自己一共生下五子,并无女儿,怎么让他娶过门?远房表哥道,无妨,他本就爱好龙阳,见裴家五子生得都不错,不妨碍娶哪个。说罢,他便被裴何氏乱棍打出裴府大门。如此狼狈,远房表哥自然不肯罢休,举着契约大喊,他迟早会出人头地,重新回来迎娶某个表弟!
从此远房表哥再未出现,裴何氏只当他不存在,并狠狠地骂了裴老爷一顿,叫他胡乱与人结什么娃娃亲。没过两年,裴云惜袒露了自己的性癖,气得裴何氏狠揍了他一顿,却也没有把他赶出门,只当他年少糊涂。
光阴荏苒,那远房表哥又忽然出现,杀了个裴家措手不及。人未到,书信先到。
岳父岳母大人亲启:
阔别五载有余,二老可好?
小婿不日将携聘礼登门,迎娶那五位如花似玉的表弟中的一位,望首肯。
小婿曾狂言,出人头地之日,便是在下归来之时。如今小婿已是京城最大的水粉商人,家财万贯,名声在外,二老何须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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