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无意中的细节,好像在无言的诉说着这座城镇曾经无以伦比的奢华和风光,如同淹没在尘烟下的历史,被人偶然发现,就会被惊艳……
青阳镇两极分化很严重,就如同阴阳两隔的鹰头山那样两界分明。
这里的人们富的富的流油,穷的穷的要死。仅在几十里路之隔的城镇上,富人们住在团花紧簇,绿树环绕的雕花大宅,过着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而越往乡下走,越贫穷,人们住着低矮的窝棚,洞屋……有百姓肤色晒得黑红,赤着精瘦的上身,戴着帕子,光着脚赶着一群群的山羊或是皮狙在光秃秃的山岩上觅食。
板车终于到了村口,叶剪秋扛着自己沉重的东西下了车。
他慢慢回忆曾经只走过一次的路,看着远方赤红色的山脚下,那如同窑洞一样的建筑外冒出的炊烟,他想,可能就是这里了。
“大小!”
叶大山突然出现在叶剪秋面前,高兴地上前接过他肩膀上的粮食,二话不说扛在自己肩头。
“大小啊,算着时辰你该来了,爹在路边等了半天啦,就等着接你哩!”
“我刚才怎么没有看到你?”
“爹在石头下面的草堆里猫着呢,太阳毒,蹲在路边太晒!”
原来叶大山蹲在路边的石头下,怪不得叶剪秋没有发现。叶大山大步向前带路,叶剪秋跟在他身后。
很快,两个人就来到洞屋,牛氏热情地让叶剪秋坐上炕,还特地在炕上新铺了一层白布单子。
“大小,你就坐这里先歇息,等吃了午饭,就躺在这里睡一会儿,解了乏后才回去。”
“好的。”
叶剪秋将身后的背筐取了下来,坐在炕上打量。
这屋里仍是一贫如洗,除了他坐着的这个白布单子是新的外,这个家并没有增加什么新的东西。难道说,他前后一共给了叶大山十两的白银,他真的都给爷爷看病了么?
“爷爷呢?”
叶剪秋问道。
“又跑出去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哪瞎蹿呢!自打身子好了,就像原来一样跑的没影,大小莫要担心,到了饭点儿你爷爷一准回来!到时候,你就看到他了。”
“哦。”
听到牛氏这么说后,叶剪秋放了心,看来老爷子已经完全康复了。
此时,从门外相挟进来两个人,是叶大妞和她的丈夫尹石头。
叶大妞仍是老样子,穿着薄皮袍子,左手紧紧缩在怀里,她进门看到叶剪秋后,眼睛一亮,冲他羞涩的笑了笑,又飞快地将头低下,走到牛氏身边帮她干活去了。而尹石头,一看就是个老实人,黑红的脸庞,浓眉大眼,宽额头,厚嘴唇,见到叶剪秋后憨笑了两声后,局促地搓了搓自己的大手。
尹石头来到叶剪秋身边,看着白单子不敢坐下,站着开口道:“哥,来啦?”
“嗯,刚到。”
冷场片刻后,尹石头挠头,又道:“哥,路上顺利不?”
“还好。”
又冷场了……
叶剪秋心里暗笑,这个尹石头真是可爱,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只有十三、四岁左右,憨头大脑,粗手大脚,一看就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叶大妞跟着他,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叶拴听到消息,飞快地跑进来,看到叶剪秋嘴巴张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有喊就去翻地上的背筐,当他翻出一大包水果和点心后,开心的尖叫起来:“娘!娘!大小拿的有果子!这是啥瓜呀?”
叶拴拿了一个白点网纹的珍珠瓜来到牛氏面前,举着甜瓜问道。
牛氏闻到那清甜的水果叶道馋得不行,她故做镇定道:“放回筐里!你爷还没吃呢!还有你二姐!”
叶拴气得大叫:“不成!”然后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让他吃吧,筐里还有。”
一听叶剪秋发了话,叶拴立刻捧着甜瓜捎带着眼泪大口大口的吃了下去。他三口两口的干完一个甜瓜,不顾满嘴和胸口流的汁液,又蹲下来开始在筐里翻,最后叶拴一口气一共干掉了三个桃子,一个甜瓜,还有一串葡萄,若干点心……被撑的肚子疼的叶拴冷汗直流,“嗷嗷”叫着在地上直打滚,被牛氏气得拎着他的耳朵从屋里拎了出去,一脚将他踹进茅房!
牛氏站在茅房外吼道:“你这个没出息的!都不知道个饥饱!拉不出来就抠出来,别让自个儿疼死!”
叶拴边哭边吐,揉着肚子直哼哼……
☆、三十三
打了一壶酒回来的叶大山得知儿子贪吃肚子疼,不禁跳脚大骂:“这个半吊子货!饿死鬼投的胎!”
他转身又骂牛氏:“你这个昏头的傻婆娘,都不知道看着他?撑死咋办?坑水都不能喝,越喝越撑!”
牛氏尴尬而又胆怯的悄悄退了几步,这叶大山平时窝囊听话,可是一旦犯起浑来六亲不认,说打就打。
“爹,娘,弟弟这是怎么了?”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叶大山和牛氏不约而同的回了头,原来是叶二妞回来了。
只见娇小玲珑的叶二妞穿了一身水红色的百褶散花纱裙,腰系鸭蛋青的丝带,脚穿淡芙蓉色的绣花鞋,头发简单的梳了个如意髻,黑亮的发间簪了一朵海棠绢花。她俏生生水灵灵的站在那里,如同仪态端庄的大家闺秀。
牛氏松了口气,开心的道:“二妞回来啦?别管你弟,就是吃多了!”说完就拉起二妞的手,将她带回屋里。
叶大山也笑容满面的地跟在牛氏娘俩后头,早就把还在茅房里哼哼的儿子忘到脑后了!
叶二妞进了屋,看到炕上坐着的叶剪秋,高兴地冲他一笑:“大小哥!”
喊完这声哥后,叶二妞大大方方的坐在叶剪秋身边,嘴巴甜甜地道:“妹子不知道大小哥今儿也要回来,我一个人从青阳镇雇了辆马车回老家,这一路上还挺闷的。要是有哥做个伴儿,咱兄妹俩说说话该有多好!”
叶剪秋吓了一跳:“你自己雇了辆马车?”
“是啊!”
叶二妞点点头:“我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可能和别人挤板车!”
牛氏赶紧解释:“大小呀,二妞头一次坐板车回家,就被人偷偷摸了一把,回到家后哭的跟个泪人似的!你说她一个俊俏丫头,能挤大板车么!”
尽管叶二妞每次雇马车回家最少要花五十个铜板,但是为了自己闺女的清誉,这钱花的值!
叶二妞不满地道:“娘!给你说了多少次了,水云裳的贞娘子给我起了名字叫叶婉珍,不叫叶二妞!而且,以后说话别俺俺俺的,土死了!贞娘子说了,让我以后说话也要像临月城来的那些人一样,要说官话呢!”
看着坐在炕上,一身华丽衣着,双腿悠悠荡荡,正往嘴里抛瓜子的叶二妞,叶剪秋有些反应不过来。
叶大山上前笑着道:“大小,你二妹子可有出息了!青阳镇的水云裳是出了名的绣活儿好,你妹子现在是那绣坊的老板贞娘子的最小徒弟,人家贞娘子不仅教她学刺绣,还手把手教她学堆锦哩!”
刺绣,堆锦?
看着身边仍是一身下人打扮的叶剪秋,那现在叫做叶婉珍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大小哥,那贞娘子是有了名的挑剔,尤其是收徒更是讲究,结果俺……我一去她就相中了,而且倾心相授堆锦画!在她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徒弟里,我是表现最好的!”
叶大山和牛氏满意地相视一笑,他们就知道,这个二丫头不是那么简单的!要说叶大小的发达是牛氏的功劳,那叶二妞的转运,当属叶大山拨的头筹!
为了自己的二丫头,苦思冥想多天的叶大山终于开窍了,死守着西兔儿村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看看叶大小就知道了,简直是活生生的例子!
所以,叶二妞被父亲送到水云裳的织绣坊做廉价小工。
话说当年,青阳镇盛产桑麻,织造业发达,尤其是精美的“潞锦”最为有名,还被列为皇家贡品。但是与潞绸不相伯仲,同为皇室贡品的,还有水云裳那手艺精湛的堆锦画。
堆锦画艺术很美,它浮雕感很强,立体感层次感都很突出。但是顾名思义,堆锦画也极为高档奢侈,使用的材料非常昂贵,几乎全是是用质地细腻、柔顺滑爽、色彩华丽的丝绸,局部还会用上金银丝线……所以,学这个艺术不仅要有耐心,而且很烧钱。
尽管如此,很多人都想拜水云裳的贞娘子为师学艺,但是这个贞娘子脾气古怪,收徒条件很随心所欲,她有时会突然收一个年纪花甲的老人,有时候也会收一个愚笨的男子……总之,谁也猜不透她收徒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话说回叶二妞这里,自从她来到水云裳绣坊后,由于机灵手巧,眼皮子活,很快就被收下当了一名绣工。在水云裳里,不时有贵客来往。她见到了很多品位不俗的富商巨贾和低调奢华的官员权贵,她立刻意识到这里将是改变她命运的地方!
叶二妞不动声色的学习,毫不露痕迹的表现。
精明的她很快就学成了绘画,剪纸,熬粘胶等打下手的活儿。除了本职的工作做的好外,最重要的是她为人谦和,老实本分。她和一起共事的姐妹们关系非常好,话语不多的她从不像其它女孩子那样在背后说三道四,多舌八卦。而且不管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任劳任怨的帮姐妹们干活,吃了亏也总是嘿嘿一乐,从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