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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寄人间/千金求骨 (肚皮三层肉)


  哑奴眼里流露出笑意,又混着担忧。他道:“那等我收拾了东西,我们便走吧。”
  他下了马,拴好绳子,以免马拉着车跑得无影无踪。再打开门,伸手要拿包裹。车里头空空如也,只有一层层的枕头与被褥。他微微愣住,回头一看,却见包裹竟然已经被陆云亭背在了身上。只是刚才只注意看脸去了,才忽略了这样的细节。
  陆云亭问:“你还有什么要拿的?”
  哑奴摇了摇头,伸手道:“我来背吧。”
  陆云亭拿着不放,拒绝道:“鬼师就在山上。你已经驾了两日车了,现在还是少拿些东西,保持体力,不然一会儿还如何帮我打斗?”
  哑奴道:“我是活偶,又不会疲倦。”
  陆云亭还要再说,哑奴从他身上径直夺过来,背好了,才扶起陆云亭的腰道:“走吧。”
  九叹身法以轻巧为人称道,大抵是因为山路多弯,而岩石又陡峭,上山下山时总要在岩间腾挪,踩着石墙接力。陆云亭当年精于此道,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练得好的门派武功,因为若是身手不灵巧,就不能偷溜去山下玩了。而如今瘸了一条腿,平地上还能施展轻功,到了这些地方,需要右腿使力之时,不免要微微一晃。
  还好有哑奴在身边,到危急之处,便扶他一把。陆云亭也不以为意,反而看起哑奴的身手来。
  哑奴的轻功与他剑法相仿,俱难看得不堪入目。只仗着活偶的内力和身体,才没踏空落下去。轻功不似剑法,难以自学,又不大可能专门找这样丑的步法去模仿,想来是有意为之。陆云亭在心里哼了一声,一边嫌弃,一遍忍不住又多瞄了几眼。
  过了窄处,哑奴放下他,问:“倦了?”
  陆云亭想了想,道:“天色还早,休息下吧。”
  “好。”
  陆云亭道:“你以前在卫森手下的时候,见过鬼师吗?”
  哑奴用黑沉沉的眼眸看了看陆云亭,低声道:“或许见过,记不清了。”
  山风忽然静了。陆云亭定定地凝视着哑奴,道:“你若不想说,那就算了吧。”
  他往日里可不是这么好商量的语气,非得要揭开哑奴血淋林的旧创探个究竟,戳得人痛了,才肯罢休。
  哑奴略略苦笑了下,道:“我那时候自己也过得糊里糊涂疯疯癫癫,头天杀了什么人,第二日又忘了个干净。鬼师应该见过我。卫森曾提起,他做偶人的法子,全赖鬼师的指点。”
  陆云亭道:“所以他见过你,你却不知道他的身形样貌。”
  “是。”
  陆云亭沉默了片刻,靠近了些,低声道:“这又不能怪你。”
  哑奴摇了摇头。
  陆云亭又道:“是他们太下作。”
  哑奴再张开嘴,陆云亭飞快地凑上去,碰了碰他的唇角。因为实在拙于言辞——陆云亭说过太多伤人的话,早忘了该如何用同样的法子去宽慰一个人。哑奴先是微怔,然后闭上眼眸回应。这个吻又软又凉,只是稍稍碰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就分开了。哑奴把掌心覆在陆云亭的后脑,没有用力,轻轻地摩挲,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
  他们谁也没再说话。
  不多时,陆云亭站起来道:“接着上吧。”
  越往上行,便越冷。过了半山亭之后,地上都结了一层薄霜,想来山顶也必然覆着一层积雪。陆云亭大病初愈,到了这时,不免微微发起抖来。可又不愿说出来示弱,只能这样强撑着。
  哑奴忽然停下来,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到陆云亭身上。没多说什么,又带着人继续登山。
  衣服还带着哑奴身上的余温。陆云亭紧了紧领口,也学着哑奴的样子,抿了抿唇。反正哑奴没有开口,他要道谢,反而显得刻意。
  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
  在别的事情上,哑奴已经为他做了这样多。
  这样一想,陆云亭便觉得心里有股暖意。仿佛只要有身边的这个人在,无论鬼师是什么人物,能不能赢,能不能报得了仇——乃至生死,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第29章
  近九叹峰顶的时候,山路终于平下来。平是平了,依然却依然还是险的。两侧都是深渊,唯有中间一条刻在巨石上的小径,长十余丈,仅一人宽。路上尽是薄雪,踩实了,就凝成了冰。要是稍微打滑,便落入万丈深渊里。
  陆云亭道:“我当年便是在这里跳的崖。”
  哑奴脸色暗淡了下去,下意识地抓住陆云亭的袖子。陆云亭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走前面吧,我不会再摔倒了。”
  哑奴道:“好。”说罢,拔出长剑,踏在了巨石上。陆云亭跟在他身后,握住铁索,小心翼翼地走了起来。
  过了这段,便是峰顶了。
  陆云亭望着周围茫茫的雪与云,却想着三年前的事情。也是深秋的时节——或许要更冷一些,半夜落了雨,于是树上也结满了白莹莹的一层雾凇。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卫森忽地发难,刺伤了他,以他为质,又控制了师兄。
  那确实是非常聪明的选择。因为九叹之内,数他武功最稀松。但师兄最在意的又是自己的独苗苗师弟。观潮老人在西峰闭关,全然不知门派里的变数。在师兄被擒之后,他趁卫森不注意,跑了出去。
  但人本就受了伤,边跑边藏,也躲不了多远。到了这条小径上,还是被卫森发现了,追过来。
  岩上又滑,又结满了冰。多走几步,便觉得双足都要被冻在石头上。卫森在他身后喊:“站住。”
  陆云亭回头。
  师兄低垂着头,依稀满面是血,被挟在卫森手中。
  他踩在冰上,骇得心惊胆裂,魂散魄飞,五脏六腑都沉沉得坠了下去。他忽然懂了师兄见他被掣时的心情,一定也像这般绝望,所以才放下长剑,束手就擒。卫森持着短剑,戳在师兄的心口上,望着陆云亭冷冷道:“你若是逃了,让观潮老人知晓,我就这样刺进去。”
  他怆然问:“那我若是死了呢?”
  卫森手腕微动,将剑尖刺进心头师兄,划出一道血痕:“你最好爬着回来。”
  哑奴忽道:“你在想什么?专心些。”
  陆云亭道:“师兄。”
  哑奴微微一震,回头看着他,神色复杂。陆云亭叹了口气,道:“你转过去吧,我走得很稳,不必担心。”
  哑奴垂下头,将自己的腰带解开,留出几寸长的头。又理了理陆云亭的腰带,与自己的拴在一块儿。最后用力拉了拉,确保结打得结实。这样要是陆云亭不慎踩空,也不至于一点挽回的方法也没有,就落了下去。
  陆云亭看着哑奴的动作,哭笑不得。
  “若是走到半路,鬼师从前面来了怎么办?”他问。
  哑奴道:“那就暂且切断,我上去与他缠斗,你在路上等我。”
  他转回去,继续领路。陆云亭犹豫了片刻,看着他那肖似蒋子骞的背影,又喊了一声:“师兄。”
  哑奴不语。
  于是陆云亭也静默了下来。
  有些事情,他永远不会对哑奴坦述,便如哑奴也有自己的旧创不愿告诉他。但故地重游,就像是把旧事历历地摆在了眼前。
  他还是屈从于卫森,弯着脊背,像牲畜一样爬了回去。遍地都是冰渣,扎在手上膝上,慢慢地划破衣衫,刺出了血。他什么也没瞧见,因为抬着头,眼眸里只有师兄。卫森嗤地笑了——当年他还年少,阴郁里还带了些未脱的稚气。卫森道:“我让你爬,你还真爬了。你们师兄弟的感情真是让人嫉妒。”
  说罢,他将短剑又插得深了几分。
  陆云亭嘶声道:“住手!”
  卫森道:“我换主意了。你要我住手,除非从山上跳下去。”
  陆云亭道:“那你把剑拔出来。”
  卫森抽了些许,对陆云亭晃了晃沾血的剑尖:“像这样?”
  师兄依然人事不省,陆云亭缓缓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低声求道:“我若是跳了,你能放过师兄吗?”
  卫森微微一笑:“不放过。”想了想,随即又道:“我会留他一条命。”
  陆云亭道:“记得你这句话,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卫森扬了扬脖子,示意道:“拿来这么多废话?快跳。”
  于是他便松开了扶着铁链的手,看着师兄,一点点挪到悬崖边上,然后踏空。迈下那无可挽回的一步的时候,他心里反而轻松了些,大抵是因为师兄能活下来,而师父迟早出关,然后便能知晓山上的巨变,手刃卫森。
  那点轻松瞬间便被师兄胸前透出的一小截剑刃所击破。
  ——是卫森的剑,穿心而过。
  他怔怔看了一眼,便坠落了下去。
  至无穷无尽的深渊。
  “到了。”哑奴道。
  哑奴跳下山石,向陆云亭深处左手。陆云亭心里犹自怦怦的,握紧哑奴,也瘸着腿踩下来。哑奴再解腰带,陆云亭看着前方,低声道:“直接切断吧。”
  不远处的雪松之下,站着一个佝偻的影子。
  一身落满白雪的蓑衣,一顶箬笠。
  陆云亭张了张嘴,几乎喊出师叔两个字。可满腔的血忽然又冷了下来,他握住哑奴的手,问:“那便是鬼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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