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得顾青城眉头倒蹙。他却哪里知道燕真的顾虑,他这头写了一封信,只交由川儿送到城里驿站就行了,管必妥当,可由燕真那头寄来的,燕真是怕那信由庄上专司去驿站取书信的人拿回了庄上后再万一交到了庄主他们手上,那万一信上言语太过轻狂浪荡,那他俩的事不就败露了。怪也怪他们分别之前并不曾相约日后如何书信相通,且燕真本就不善花费言辞在这上面,想着说明白了自己安好也就是了,要他写出像他大师兄写的那好些话本就是没可能的。
顾青城收到了那样一封连十个字也没有凑够的信后,只一人心里怄着,怄了一个月后,到底是没忍住,又给燕真去了一封,又是一封满是情怀的,那记挂之情不仅都透现在了纸张上,还都含藏在了笔墨里。他兀自以为燕真看了那样的一封信,多少要将旧日里两人相处时那些情意给牵动出来的,哪里知道再过了约摸两个月,才盼来一封,上头写着:近来被杂冗所阻,庄上要务缠身,师兄自己也要有所进益才是。
看得顾青城差点眼歪口斜。那日收了这信来,就憋着一肚皮的火气,到那晚上去他爹娘那院共用晚膳时,又正好被他爹娘问及:“燕真这一去,竟无甚音信,只在他初到时寄来一封与我们报了平安,之后便从未得到由他那儿来的什么消息了,也不知他如今是怎样了,是在那处发达显贵了,还是埋没退隐了?对了,青城,他在这庄上住着时,与你住一院,素习也是与你交好的,他有没有寄一言半语与你?”顾青城不被问及还不觉得有那么气,一被问到,就更是气,竟还有一种身世之感,有种被那人柔情蜜意了没有多少光景就被抛下、渐渐疏离的感觉,他便回道:“倒是有,说什么‘被杂冗所阻’,还说什么‘要务缠身’,还叫我‘要有所进益’。”
他是那样地咬牙切齿地重述了那些话,不想,他爹听后,竟停箸沉吟片刻,复又抬头郑重嘱咐他道:“燕真说得极是,你自然是要多多上进的。你不像他那般有雄心壮志要自创一番基业也就罢了,祖上留下来给你的,你也要守得住才是啊。”顾青城本就心里不痛快,听了这样的训示,就更是心里怄得慌。
等顾庄主再一次听闻有关燕真的消息时,就不再是由他自己儿子口中获知的了,而是那时正值八月间,燕真与他那个燕家寨名扬四海的时候,由旁人口中得知的。而这事也不是没什么预兆的,先是这年年中的时候,就已感觉到庄上来订货的人明显是少了,后来还未及差人打听这是什么回事,就听到多得是人在议论南面新建的燕家寨出品的兵器件件怎么怎么了不得,且寨子的占地又是如何如何大,里面匠人又怎样怎样多。那南面燕家寨打制兵器又快又好,还式样翻新出奇,一经用上手,就能体悟到那些兵器的妙处和暗藏的花头。这仿佛是俄尔之间,南边燕家寨的势头直接就压过了北面的青城山庄,这不像是那种齐名的,比方说是什么“北有青城山庄,南有燕家寨”这一类的说法,而是直接就势头一边倒,压得青城山庄一下喘不过气来。
本来燕真在这年年初时也真是不知道该给自己这山庄起什么名,因他也不是文人,哪里知道起什么名字好听,他倒是也想起名叫做“青城山庄”,因他大师兄叫顾青城,可这样就与北面的那庄子重名了,这样去盗用了他人山庄的名字也不甚好。可巧后来他庄子拓建了,本来这山庄在城外,建于一座山的坡面上,可那一座山旁还另有一座山,待到他庄子要拓建时,便索性占住了两山之间的地方,后来他庄上有人跟他说,建在两山之间的都叫“寨”,他便想着不如就叫这山庄做“燕家寨”还来得省事。由此,他这庄子也得了名了。
在八月间,在北面那头的顾庄主自得了消息,知南面燕真侄儿不自寻出路倒还好,一自寻了出路就有这样一条康庄的大道给他走,心里一时间很不是滋味。这都不出一年,就成了劲敌,那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不禁忧心起自己这庄子与儿孙日后的长远事起来。想自己两个儿子只守得眼下小安与安于这一方太平,素日里做的事情又是那样的没有前景展望的,只是陈陈相因,都是些旧事物,怕如此一来,不出几年,这山庄便会败落下去。
顾庄主为此一连担忧了半月有余,直至九月间,也仍是不见有舒眉展眼的时候。而这段光景里,顾青城也是烦郁的,自那回与那个无情无义的师弟通了信之后,知道自己不论是怎样的情意表抒过去,得到的也不过就是他几个字的浮言答复,非但无情意在里面,还净是写些规谏、劝诫的话,听了后更叫人心头不舒服。自那次后,他便再没有给他师弟去过什么书信了,端看这师弟要如何一日日、一月月地远自己。
因而在这段光景里,顾青城虽是烦郁的,却到底还是沉住了气的,只是不时心中还是会想着:若这师弟真不主动寄书信过来,怕真是有意在远我了。
他还是偶尔有提笔写上些东西寄过去南边的想法,可每每提了笔起来,就又放下了,想着自己若真这么做了也真是无趣,这都一年的三个季已过去了,那人统共给自己寄来的字竟不超过四十个,若对自己还有一点点惦念,也不至于疏淡至此。
他也因此就一直沉住了气,哪里知道沉不住气的反倒是顾庄主。九月中旬的一天晚上,这合家在庄主这院用晚膳的时候,顾庄主问顾青城道:“青城,近来可还有收到燕真的什么书信了?”顾青城摇摇头,顾庄主静默了一会儿,并没有讲话,因他心中也在测度着,想是那个燕真侄儿自一去便不再与这庄上有什么书信往来,也不往这处庄上知会些他那头庄上的进展,事事隐密,且又是一开始就拣了那样一个南边的庄子谋求发展,想来就是一开始便有意而为之的了,就是要与这里割裂清楚,也好日后他抢生意时不用讲求太多情面。
一阵静默过后,顾庄主对顾青城说道:“青城啊,你与他过往倒是一向好处,他于那边镐邑业已扎稳了脚根,竟就这样名头相当响亮了。可他到底与你做过几日的师兄弟,我又与他父亲有那样的交情,你去看望一下他也是应该的。”说来说去那意思就是要顾青城南下探探敌情与虚实,也不能坐等着这燕真将满天下的生意全网罗到他一人的庄上去。且顾庄主还有一个想法,他觉得这个燕真原是因来了他这庄上才学会的一些锻造工序,现在出去了,有了好的发展,也是因当初由自己庄上偷得师才会发展得如此容易,那现如今让自己儿子去他那里一探究竟,也是应该的。难不成只许他偷师不成,难道那些他学会的都是不用还的吗?
顾庄主就抱着这样的想法,也就跟他儿子提出了让他南下的要求,可顾青城这会儿心中其实是不愿的。因在顾青城的想法里,就该是燕真出去发展得好了之后,回头来找他才是正理儿,不然那人都发展得那样好了,非但不主动回头来寻他,反倒还要他像是靠过去似的,他自觉没脸,且谁又知道他这一去会不会遭人嫌呢。再有一个,万一还叫他眼见了什么没趣的事,像是那人在那头早已另结新欢了,保不定都娶了娘子了,甚至有可能那个女人都怀上了,还要叫他由这儿赶一个多月的路、车马劳顿、一头热地贴过去,到时脸都给丢尽了,且谁知会心痛成什么样呢?他心里百般地不愿,素日里他虽本事上不及那个燕真,可是一向是心气高强的,要他主动靠到别人那里去,倒真是鲜少有的事儿。
他听自己父亲这样讲了,先是低头不语了一阵子,后抬头回道:“爹,我不想去,大老远的。”哪知一句话,他爹就脸上挂上怒意:“差你做这么一桩小事也不肯做,你看你燕叔叔的儿子,说出去谋出路就出去谋出路,一载也未到,就妥妥地将他那处山庄发展起来了,你是大师兄,你都在这庄上过了多少年了,也没见这庄子有什么变化!叫你去探望一下他,也好籍此看看他那处是否有什么过人的做法,你却只知道偏安在此,我看这祖上的基业迟早要……”还未及他说完,就被林夫人扯住了衣袖,不要他说下去了。林夫人是想着这儿子由小就是从没受过什么重话、大话狠话的,怎能这会儿由得她夫君一怒之下将他骂得颜面无存。
那话虽是未讲完,可顾青城也自然是明白他爹要说什么的,这一桌子上吃饭的人无一人心中不明了,只是没人敢作声罢了。这会儿整个花厅里寒意十足,明明也只是暮秋,冬天还没到,却冷成了这般,大家伙只敢低头吃着东西,却不敢抬头朝桌上任何一人扫一眼,一个是怕被殃及,也被在气头上的顾庄主骂一顿,还有就是怕看到正在尴尬着的顾青城,想来任何一个挨骂的人都是希望别人正低着头,千万别朝自己脸上看的。他们怕看了他,叫他更添尴尬。
顾青城停箸,说道:“那就由我去看一趟吧,不过,我能否去书一封,先问了他再定。若他并不想我们这儿的人去,那我去了岂不无趣?”他原意是想说“若他并不想我去”的,可后来想想,就又改口成了“若他并不想我们这儿的人去”。顾庄主道:“你这信寄去,再等来他的回音,又是两个月工夫,倒不如你就这样去了得好。怎么?你人站在他山庄外了,他还能不让你进去?他那儿的东西都是由我们这里学过去的,竟然来了四、五个月,就这样走了,自己去发展了,他那儿还有什么是我们看不得的不成?且你先寄了封信给他,他虽回复了你‘去得’,可他就有两个月的光景将一切都打点妥当,该收的收,该藏的藏了,那倘若是那样的话,你还不如不去倒还省事!”顾庄主顾虑得极是,顾青城于这会儿竟半点也无法驳回,只能由得他父亲难得地不顾大家脸面地在这饭桌上大声训示。末了,他点点头应了,说道:“是的,爹,我明日收拾一日,后日便启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