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就是宫里的事了。繁复枯燥甚至痛苦的种种课程,日复一日的重复,直到某一天,终于被师傅们允许登台,然后——一唱成名。徐文美被带到先帝面前看赏的时候,再次盯着他龙袍上的白云环绕的五爪金龙看呆了。
后来……
徐文美闭上眼睛,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宫外真的那样好吗?”
“当然。”平安也低声道,“自由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东西,只要拥有过,就绝不想再失去。师父你的人生,不该就这么埋没了。”
“你说得对。”徐文美脸上的恍惚之色渐渐退去,转而出现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其实他并不是没想过离开,只是对宫外的印象如此淡漠,又早已经习惯了宫中的生活,于是自己安慰自己:算了,出去了又能如何呢?于是一日捱过一日,一个机会捱过一个机会,终于蹉跎到了今日。
直到有个人斩钉截铁的跟他说:你应该走,宫外比宫里更好。
那就走吧!如果可以,他想去看看那还留着浮光掠影般印象的故乡,看看宫外的世界,看看——一言可掌控自己一生荣辱沉浮乃至生死的帝王,所掌控着的大楚江山。
平安闻言立刻欢喜起来,走过去抓住徐文美的手,“师父你已经决定了吗?我会帮你。”
“不。”徐文美立刻拒绝,“你别插手此事。”
平安也很坚定,“师父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况且既然决定要走,那有我帮忙,不是把握更大吗?”
“你同我一起走?”徐文美问。
平安微微一愣,然后摇头。“不。”他说,“我还不能走,我还有没有做完的事。”
“那你又为何劝我走?”
“师父和我不一样。”平安看着他,“你早就该走了。但我还想留下。”
同时他也明白了徐文美不要自己插手的意思。他跟徐文美见面之后不久,人就消失了,不管是不是跟他有关系,皇帝肯定都免不了迁怒于他。如果查出来竟真的跟他有关系,那就不是迁怒这么简单了。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虽然太平年间不至于如此,但一个太监的性命,想来没有多少人会在意。无论平安有多能干、出色。纵然是太监们能够努力的极限——司礼监掌印太监,皇帝若是厌弃了,要他性命也不过就是一句话。
想了想,他道,“暂时就别争论了,反正师父即便要走,也不是三五日之内的事,总要从长计议,细细谋划。师父不让我插手,出个主意总是可以的。”
此刻没必要跟徐文美争出个高下,反正只要知道他的计划,到时候自然能帮得上忙了。
“也对。”徐文美也回过神来,“才刚刚见面,别说这些扫兴的话题了。你来跟我说说,你这几年都做了什么?我虽然听说了一点,但毕竟是从旁人口中。”
两人便暂且将之前的话题给放下,开始叙起别后之情来。
徐文美知道平安这几年来做了许多事,可真的从他嘴里一件又一件的听到,还是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并不是他偏爱自己的徒弟,但就算是放眼整个皇宫,能做到平安这样的人,恐怕也没有。
或许那些人比他更懂宫中生存知道,更懂怎么向贵人献媚,更懂要如何一步一步爬到最顶端的位置……他们能干,老辣,狡猾如狐,但出身所限,他们可能永远做不到像平安这样的大事。
他是跟宫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即便是那些皇子们,跟他比起来,或许都差些什么。
徐文美心中忽然十分不是滋味。
年轻时,在风头最盛的时候,他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那时候他曾经恨过:他聪明,能干,可以将绝大部分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可那又如何?他终究只是个太监,在皇帝眼中只是个玩物,所以不得不屈从。
随着时光流逝,那种恨意并没有变淡,却渐渐的麻木了。他开始认清现实,他就是这样的身份,所以只配有这样的命运,即使再不甘心,也没有用。
他认命了,于是就这么苟且着活到了今日。
刚开始看到平安的时候,他觉得对方跟自己很像,尤其是那股子机灵劲儿。若是能够有个好出身,未必不可能出将入相,绝不会比天下绝大部分自以为是的人差几分。
他自己的路已经断了,但徐文美希望平安能努力。他很想知道,平安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所以收了平安做徒弟,并且费心替他铺好了前路。——看到平安如今的能耐,徐文美都不好意思提,当初他之所以突然搬到天乾宫,就是因为跟皇帝做了一个交换。
当然,说法比交换两个字好听多了,其中来往颇费了几番心思。但总结起来,到底还是交换:他搬过来,皇帝则会替他看着平安。
早知道平安这么有能耐,自己当初何必费这么多神?
所以身为师父,徐文美绝不会让平安知道自己做过这些。虽然他说自己可能要拖平安的后腿了,却也不愿意让平安当真用这样的眼光来看他。
此刻知道了平安竟然这样出色,那种久违的不甘心,又再次出现在了徐文美心间。
如果平安不是这样的身份,如果他没有进宫——他能做到多少事?他可以有太多的路去走,哪一条都辉煌灿烂,光芒万展,铺展在他面前只等着他踏上去。
可为什么偏偏就是他进了宫?
这种感觉比徐文美自己当初的不甘心还要更深更重。只因当时他再如何自视甚高,无非还是个戏子,除了唱戏之外,他什么都不会,唯有深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几分计谋手段。可平安不一样。
命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师父,你在想什么?”大概是过于出神,他竟连平安在说什么都听不到了,只剩下满腔的愤懑。
徐文美回过神来,看着面色疑惑的平安。那一瞬间他真有一种冲动,问平安:你甘心吗?
幸好他没有问出口。因为这个问题是无解的。不甘心,或许很多人都不甘心,但然后呢?即便不甘心,时光不会倒流,命运不会因此改变,既然如此,问有何益?
他清了清嗓子,道,“只是听你说起江南,颇为向往。”
“师父你哪天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平安笑嘻嘻的道,“我读过不少描绘江南盛景的诗词歌赋,可我还是要说,言语根本不能将她的美描绘出十之一二。”
“你方才说,你留下来还有事情要做?”徐文美忽然问,“你要做什么?”
他看得出来,平安是真的喜欢外面的世界。与此相比,权势,荣耀和其他任何东西,都应该是比不上的。所以他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能让平安放弃离开,选择留在这里呢?
听到他的问题,平安竟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这个问题不好说,或许我真说出口,师父会觉得我是在痴人说梦。”
“未必。”徐文美道,“别人想去做,或许是痴人说梦,但平安一定能做成的。”
他的语气很认真,平安不由微微脸红。他虽然一向对自己很自信,但得到别人的肯定和称赞,感觉果然还是不一样。
他低头想了想,才说,“我想做的是很多,但概括起来,就只有一句话:让天下人都能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该怎么得到。而不是浑浑噩噩,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徐文美没想到他的理想竟然是这么含糊的大而化之的东西,不由问道,“这要怎么做?”
“师父,我来问你,你觉得自己跟其他的太监是一样的吗?”平安问。
徐文美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神色,不需要回答,平安就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了。
他想了想,举了《呐喊》里的那个例子,“我从前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说有一间铁屋子,没有门窗,完全封闭,而且很难毁坏。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很快就会被闷死。如果昏睡着闷死,或许根本感觉不到痛苦。如果是师父你,会选择让他们就这么昏睡着死去,还是把人叫醒?”
徐文美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平安为什么忽然换了话题,但他也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慢慢沉思。
他毕竟是个聪明人,而且聪明得过分,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算是清醒了。所以他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平安,脸上带着几分震动。
他安静了一会儿,才伸手比划了一下,问平安,“所以这铁屋子,指的是这天下?”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平安说。
徐文美半晌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他才有些犹疑的问,“平安,你究竟想做什么?”
“嗯?”平安有些不解。
徐文美眉头死死的皱着,压低了声音道,“就算你推翻这天下——”
“师父!”平安好笑的打断了他,“我没有那样的妄想。”徐文美大概以为他要造反,但平安真的没有这样的野心。
见徐文美还不相信,他继续道,“且不说我自己有没有这个念头吧,师父觉得我能做到吗?就算我能做到,推翻了这一个,也会有新的出现,你是这个意思对吗?”
徐文美点头。
他觉得平安的话里似乎带上了某种魔力,让他害怕又兴奋,仿佛正在打开一扇全新的,从未见过的大门。而门外,会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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