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知怎么回事,皇帝又从这初生牛肚不怕虎的气势里,看出了几分讨人喜欢的地方,诸如有胆识,而且抓人也不算鲁莽,知道借自己的势等等……总之就是明知他做错了,还非得想方设法,替他找个理由出来,夸他干得好!
倒有几分朕年轻时的样子……这个念头模模糊糊从皇帝脑海里划过,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平安偏爱亲切。
不过这些都是他自己的想法,等平安真来了,他依旧板着脸,辨不清喜怒的样子。
张东远是在宫门口碰见平安的。他本来打算亲自去找人——这毕竟不是小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结果平安也正要进宫汇报呢。两人便又转头朝天乾宫来。
一路上张东远微微犹豫,还是向平安透露了一点,“你可是捅了天大的篓子,皇上听说之后,发了好一通脾气呢。待会儿你可自己小心。”
虽然并不觉得皇帝会真的如何,但这也不妨碍张东远趁机收买人心嘛!
平安自然谢过了他,心里斟酌着待会儿见到皇帝应该说的话。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把天捅了个篓子。这样的行事,在官场中其实是非常令人忌讳的。因为你不懂规则,不顺应规则,一时半会儿看起来气势汹汹,但其实根本没有根底。就像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一个闹字就将这件事的本质给阐述出来了。最后的结果,当然也就是给镇压在五指山下。
看起来气势汹汹,那是因为真正能对付你的人还没出马!
但平安不能不这么做。皇城司是做什么的?本来就是搅混水的,就是要让人恨,让人顾忌,让人害怕!
如果没有做忠臣,孤臣,纯臣的准备,是根本抗不下这份责任来的,即便是接手了,也不可能干得长。所以平安索性从一开始,就将自己竖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当然,这也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他也有“靠山”。
圣谕在手,不管做什么,都成了有本可依,于是别人即便再忌惮他,再想把他给搞掉,也不能动手了。所以搞情报的,必须要有百分百的忠诚,也必须得到百分百的信任,否则是干不下去的。
皇帝目前的态度还是支持自己,平安这一次动作大了一点,未尝不是一种试探——你有多信任我?能给我多大的权力?
这种试探看似很危险,但平安将他控制在一个范围内,不至于触底,但多少也能从皇帝的反应看出他的倾向。如果皇帝相信自己,那不用说,继续干,如果不,那自己的宏伟蓝图还有没有实现的必要就很难说了。
不过光是看张东远的表情,完全看不出皇上发过脾气嘛,否则这位御前大总管早就板起脸来跟他撇清距离了,怎么可能好心提醒他?
两人各怀鬼胎,言笑晏晏的走到本初殿门口,然后才敛容正色,迈步走了进去。
皇帝这次脸色很严肃,端坐在御案后翻看奏折,头也不抬。张东远和平安不敢打扰,只能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直到一本奏折看完,皇帝抬起头来,平安才上前行礼。
然后不等皇帝开口,平安连忙汇报了自己这几天的成果,并且将自己带来的奏折呈上。既然案子办完了,他就按照这里的规矩写了奏折,耗费了不少脑细胞。
皇帝随意的翻看了两眼,跟自己知道的差不多。他哼了一声,将奏折直接扔到平安身上,“你可知罪?”
“臣不知。”平安十分诚恳的道。
皇帝怒极反笑,“好好好!朕竟不知你胆子竟然这么大!你自己看看办的是什么事?”
“自然是照章办事。”平安道,“皇上让臣全权处理此事,臣自然不能姑息任何一个罪人。皇上又要不能影响秋闱,所以臣让人处处留心,并不曾因此引起喧哗,更不曾传出半点消息。”
“你既然明知不能影响秋闱,为何连朕的主考官都抓了?明日开场朕要去哪里变出来一个主考官?”
平安道,“若陛下担心没有主考官,大可放心。臣来时,已经把人放回去了。”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你就不担心他再施什么手段影响考试?”
“想来皇上不会让他如此。”平安道,“其实臣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只是要劳动陛下移驾贡院。届时皇上只要随便找个理由将邱文浩给贬下去甚至抓起来,自然就名正言顺了。”
“歪门邪道!”皇帝斥道,“看看你的人是怎么办差抓人的。背后敲闷棍,这就是皇城司的办事方法?我让你的人跟禁卫军换换如何?这样的好身手,在皇城司实在埋没了!”
“陛下过奖,不过即便是皇城司办事,身手也是十分重要的。毕竟抓人时难免会遭遇抵抗。”平纳毫不客气的将皇帝的话当成夸奖笑纳了,甚至还道,“若是陛下同意皇城司从禁卫军中招人补充,就更好了。”
这时候了还敢跟皇上讨价还价,张东远一边抹汗,一边对平安佩服不已。
平安简直颠覆了他对内侍这个身份的认识,认真的回想,自己从前是否行事太过谨慎拘束?
不过想了一会儿他就放弃了。不是人人都是平安,他能走到今日,靠的就是谨小慎微,一步一个脚印。
“虽然都是歪理邪说,但倒也有几分道理。”皇帝的态度却忽然一变,十分平和的道,“看在你办事利落,没有引起太大动静的份上,这一次也就罢了,往后再不可如此鲁莽行事!”
“是。臣谢陛下宽容。”平安立刻顺杆子爬。
他已经发现了,皇帝对自己似乎有超出正常范畴的忍耐,原因是什么暂时还不可考,但是对平安来说,这是可以利用的部分。不过,这第一次是为了扬名立万,往后他也不会再用这种鲁莽的办法了。
他跟张东远其实是同一种人,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一件事情要反复的思量过好几次,最后才挑选出最好的办法。
皇帝很给平安面子,又问了几个与案子有关的问题,然后问了皇城司如今的进展,然后才让平安离开。
但他也没有像平安以为的那样,要等到明天再去处置邱文浩。平安一走,他就冷着脸让人将邱文浩宣来,把平安的奏折给他看过。
邱文浩立刻伏地请罪,战战兢兢。
但皇帝却对他的这个态度嗤之以鼻,“都说翰林清贵,你在朕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老实告诉朕,你究竟是在帮谁拉拢人心?”
邱文浩悚然一惊,伏跪下去不敢抬头。
本初殿内的气氛立刻冷得入冰一般,连张东远都小心的低下头去,屏息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片刻后,皇帝菜陡然笑出了声,“好!果然是个忠臣!”
“忠臣”二字,他咬得极重,跪在下面的邱文浩身子跟着抖了抖,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他这个皇帝就坐在这里,邱文浩却闭口不言。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他邱文浩,显然并不是皇帝、也不是大楚的忠臣!
“也不必问你的主子是谁。”皇帝的情绪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像是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反而跟邱文浩讲起了古,“朕记得得,昔年你曾跟随太傅学习,是也不是?”
“陛下……”邱文浩终于不敢再沉默,抖着声音开口,“一切皆是臣之过,还请陛下明察,不要牵累无辜!”
“无辜?”皇帝冷笑,“究竟是不是无辜,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张东远,把人送到大理寺去,等候审问。”
“是。”张东远出去挥手叫了人进来,将邱文浩拖了下去。然后小心的走回皇帝身后侍立。
片刻后,他听得皇帝疲惫的叹了一口气,忽然叹道,“朕这个皇帝,可谓失败之极!”
“皇上!”张东远吓得立刻跪了下去。
这种话不是他能听的,更不是他能接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跪下来,用这个态度来提醒皇帝,他说错话了。
皇帝却对他的动作视而不见,继续道,“如今想来,竟不知这满朝文武,究竟还有几个,是真正忠心于朕的!还是他们都各自认了新的主子,日日夜夜惦记着朕这个位子?”
“朕的好儿子!”
最后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张东远头上炸响,吓得他将头更低的埋下去,一声不吭。
从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里,他已经听出了其中腥风血雨,恐怕……朝堂上很快就要迎来一次清洗了。
平安……张东远又忍不住想到那个引发这一切的少年,他才多大?之前张东远还觉得假以时日他的成就会很高,可是现在看看,平安根本不必在等,他现在就能做出一番大事,将整个朝堂搅得不得安宁!
说完了这一番话,皇帝似乎也厌倦了,摆手道,“行了,你去传……郑燮。”
“是。”张东远答应着,轻手轻脚的退下了。现在能被宣来觐见,自然是要商量此事。非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不能得到这个机会,可见皇帝对郑家的信任。
也是,宫中有贵妃,又有皇长子,郑氏一门素来又十分恭敬,从不曾听闻有什么不好的名声。能得皇帝宠爱,也不出奇啊。
但大概是有平安“珠玉在前”,张东远也只是随便感慨了一句。毕竟是世家大族,还在朝中经营已久,知交故旧满天下。若是没有这样的能耐,又如何能屹立朝堂几十年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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