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亲昵的姿势,让青萍有瞬间的迟疑,一个念头灵光乍现闪过他心里。他还没来得及细思,杜惊红已看到他,她放开蓝铃,笑着和他打招呼“青萍公子每日好生清闲啊!”她一笑,雪齿红唇,把蓝色眼眸衬得更加深沉,这张面容,即使看过无数遍,依然如初见般惊艳。青萍有一丝眩晕,几乎怀疑在梦里,便连杜惊红说了什么他也未听清。便不知回什么,只管笑。
蓝铃却跳到前面,边笑边说:“青萍哥哥,上次你来见到的那琴谱,姐姐都教会我了!”青萍转过目光去看蓝铃,那冰蓝色衣服于她竟也一样的适合,显得肤色如雪,她圆圆的眼睛和红红的嘴唇又分外灵巧,很是清丽。“那么快就学会了,果然是冰雪聪明!”青萍顺着她的话说道。言毕就看见一抹羞涩的红晕漫上蓝铃的脸颊,她退回到杜惊红身边,用手挽着她的手臂“是姐姐教得好!”
青萍第一次从蓝铃身上看到羞涩的神情,颇觉有趣。倒是长成大姑娘了,他还从来没有留意。是呢,司仪那边正在准备她的成年礼,也就在年后。这时,他发现杜惊红正以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他说“我是来看看这边梅花是否已开,倒不负人所望。”说时抬头看那树梅花,很多花苞卧在枝头,也有些已经开放,红红的五片花瓣,安静地在雪中,花心积了一层洁白的雪,美的像对面那个人一样惊艳。他想起赏花宴那天,她额上也覆了这么一朵梅花,惊红,惊红,她是掌管这梅花的花神吗?不,再美的花也比不上她。青萍深深地凝望着那树梅花,不敢再看一眼花下的人。
杜惊红也抬头看那花。梅花火红艳丽,鲜艳无比,自然惹人怜爱。但花却无心。花只为自己而开,也只好让爱花之人叹无缘。青萍的频繁到访,她如何不懂。还有那个干净的少年,现在万人之上的君王。“公子且回吧!我让暖玉剪几枝给你们送去。”她淡淡地说道。
雪已停。青萍不想就回修心殿。他漫无目的地走进了御花园。御花园草木早已凋零,覆盖上一层积雪,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无比空旷。他的心,也像这世界一样,空荡荡。远处的雾岫山隐于云雾中,在洁白的大地和银灰的天空之间,显得那么恍惚。那么孤独。仿佛随着周边的雾一起,成了只可看见却无法把握的虚无。
青萍踩在上冻了的雪上,咯吱咯吱地响。他却像脚下踩着棉花一般,虚飘飘的。身心茫然。连心底存留一点隐秘的念想也不能了。以前,他总想着去了解她,去探索她的秘密,也许终有一天可以打开她的心扉,现在才明白,那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了。他从来没有机会,以后也不会有。惊红,连这个名字喊起来都有种惊心动魄的力量。偏偏让人魂牵梦萦,偏偏不能。
他终于洞悉了她的秘密。磨镜,这个曾经于他只在传闻中出现的词,现在竟有了生命,它那么生动形象地活跃在他眼前:面容姣好的女子,相对着铜镜中的另一个美人,深情的凝望。眼眸中映出对方的丽影。纤细的食指小心地伸向前,抚摸不到那张脸。只有指尖相触,无言地震颤。顾影自怜,相见恨晚。渴慕耳鬓厮磨,朝夕相伴。
光影转换,这个词就变成了惊红与蓝铃亲密相拥的画面。两个人的蓝色衣服连成一片,目光交融,笑容相对,然后两人融合在了一起,成了一个整体,时间停滞,身后一树燃烧的梅花,和天际漫空飘洒的雪花。
杜惊红是磨镜。她不喜欢男人,无论是皇上,还是他,都只是旁观者。皇上一定知道这个秘密。青萍想。他一定知道。所以对她一直避而不谈。他所不愿谈的,还有他和她之间的过往吧。那是怎样的往事呢?才让他一直如鲠在喉,久久不能释然。他想知道,又突然害怕知道了,仿佛那往事也和这秘密一般沉重。
天地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树枝被积雪压弯了,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仿佛随时会折断。其实,雪枝还是很美的。其实,那样不也很美吗?他只能去幻想他美丽的身体,起伏的体态,恰恰地贴合着另一个女子玲珑的曲线。乌黑的发丝的纠缠,白皙的肌肤的触感,纤细的十指的相扣,胭脂红唇的吻。
他马上又觉得羞愧。甚至不能转移心中的想法,去避开这样的念头。青萍生起自己的气来,脚步换的飞快,下脚在雪上踩的很重。直至他看到远处的红衣女子,才收脚站住了。空旷无垠洁白素皓的雪地里,那一袭红衣鲜艳夺目,穿着红衣的女子身材娇小,在习舞。她扬起水袖,那红色便在空中铺展开来,意欲划破天地一般。红衣在飞扬,那女子却突然停住,转身看到了他,又回过头去,袅袅娜娜地走了,弱不禁风一般。
第24章 晴阳雪影
兰香宫内,陈蕙兰坐看庭院的雪,寂静地飘落一地。室内飘荡着暖炉温暖的气息。不知为何,心里却总觉烦闷,连平日静气宁神的刺绣也做不下去。把针线递于素菊,她站起身走向门口。不知何时雪已停息。覆盖了积雪的地面,屋顶,和庭院中的木芙蓉,银装素裹,白成一片。头顶的天空是银灰色的,迷茫又沉重。这样的天气,让人很难感觉到时间的流动,过了片刻,还是一直近乎傍晚的晦暗,一直阴沉沉的天。时间便似凝固了一般,连空气都是凝固的,闷闷的呼吸困难。
掀起门帘,一股清楚的寒意袭来。她走出去,包裹周身的寒冷让她头脑清晰起来。云履踩在雪上,软软地陷下去。雪沾在缎面鹅黄色绣花上,有点濡湿。她抬头,看到两个宫女在宫门口扫雪。
墨荷拿了白色狐裘出来,披在她身上:“娘娘,小心着凉!”陈蕙兰看了她一眼,丫头眉目清秀,两颊泛红。室内暖炉烧的温暖,想来自己也是如此。“陪我到外面走走吧!”她说。
宫内的道路上,都已经扫出小径来。石板还是湿漉漉的,板缝里偶有残留的一点雪,也是要融化的样子。记得十岁生日那天,也是下着雪,父亲托了一把雪放在她手里,雪的冰冷让她瞬间缩了缩手“好冷啊!”她不觉喊道。父亲望着她,郑重地对她说:“小兰,你出生那天,也是像这样下着雪,室内的兰花已开,幽香轻散。所以我为你起名蕙兰。你要知道,生为兰花,就要与雪为伴,就要耐得严寒。”那时她还不懂,只是父亲这句话让她记忆深刻。生为兰花,就要与雪为伴。父亲那时就料到自己会有今日吗?父亲一直知道,只怕从自己一出生,女性的身份已定,父亲就随之决定要把自己培养成未来的皇后吧。他一直是这么教她的。谁都喜欢温暖,谁都知道高处不胜寒。皇后,古往今来大多只是个风光的头衔。但你既生为兰花,就别无选择。有时候她会想,即使皇上不是现在的杨显,而是换成当初的杨煜或杨赫,她依然会是皇后吧。现在如果再回到当初,让她自己做选择,她会怎么选?那时她的恐惧与不安,在洞房之夜见到他时,俱已坦然。
那天听到要入宫的消息,她心里就很害怕。侍女们可是到处在流传,那些宫廷的秘密。即使只听到一点,也够惊心动魄的。她不想入宫。她闷闷地坐在铜镜前,兀自生气。铜镜里的那张脸,圆月一般,远山眉,水杏眼,清秀淡雅,皓洁温婉。泪从眼中涌出,滑过粉颊,坠向腮边。一双翠绿的玉坠在腮边打转。她抬手卸掉玉坠,用力仍向地面。只听脆生生清泠泠的一声响,连同她脸庞的泪水一起被惊住了。这声音那么悦耳,比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还要动听,仿佛带着魔力般,让人忍不住想再听一遍,再听一遍。想一直听下去。她又褪下手腕上细腻的白玉手镯,毫不迟疑地掷下。美妙动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让人心旷神怡。她在笑,笑得云开月明花好月圆,完全忘却脸庞还残留着一滴泪。
母亲走进来,看了看地面的碎玉,满面惊愕地望着她。她不得不站起身来,向母亲解释道:“母亲大人,女儿不小心把首饰盒打翻了。”母亲走过来慈爱地抚摸着她的颈项,没说话。那时她刚满十六岁,一年前才把头发挽起。那时是初春时节,嫩柳鹅黄,桃花初开。现在呢?已经二十五岁。过了年闹了花灯,转眼就到二十六。入宫快十年了啊!十年的时光,过去了计算起来才觉得短暂,可过着时还不是一天一天熬过来的。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年,二十五岁,已经开始老了。这样想着,就很怀念尚在闺阁的日子。想念母亲温软的双手。
其实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盘桓在她心底。她又极想听到玉碎的声音了。她停住脚步,带着墨荷折身回兰香宫。
她把首饰盒里那些玉珠、玉镯、玉钗玉佩全都拿了出来,皇上的赏赐果然丰厚,似乎皇上也知道她喜欢玉,特意捡了玉质的东西赏于她。她才把一串玉珠抛向地上,那声音已经让她心里万分愉悦了。她把宫女悉数遣了出去,又把瓷釉花碟取出,又手舞足蹈起来,那轻巧的脚步挥洒的手势,很像某个部落的神女在举行一场宗教仪式。何以那声音总能引起她内心最隐秘最深沉的喜悦,她不知。她只知道,玉碎时的那种清泠的声音引导她进入一种天地辽阔的境界,在那里她全身无限放松,感觉又分外敏锐;在那里她抛开所有身份,只是她自己;在那里她忘却了所有世俗的烦恼,只有活着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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