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请说。”
“国不国,王不王,为臣者如何自处?”鲁王一字字说。
司马良人一愣,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保持着得体的沉默,紧盯鲁王。
鲁王却没有再出声,似乎也不想对问题进行任何补充,眼珠子晃了几下,视线落在司马良人身上。
“王爷,在下远离庙堂已经很久了。”司马良人笑道,“这问题太大,我不是朝臣,如何作答?”
“你随便说。如此神通广大,我不敢怪你。”鲁王也轻笑了一声。
司马良人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王爷问我,我便随便说两句。有不对的地方,还请王爷批评。”他低声道,“国不国,王爷是指现在内忧外患频频,而朝廷无力镇压,只能不断求和。王不王……王爷是指朝中的大臣们个个尸位素餐,臣不似臣,更无法辅佐皇上。”
鲁王冷笑了一声。司马良人不敢说皇帝的不是,转而讲起了大臣,这种谨小慎微的心思落在他耳里,再想到司马良人在自己背后探查的种种事情,他觉得十分好笑。
“但王爷,你只看到了国不国,却没有看到国之所以不国的原因。你认为王不王,但不明白王不王的根源。”
“什么原因?什么根源?”鲁王问。
“我们不说朝堂,就说身边事吧。”司马良人微笑道,“我办案多年,见过许许多多的罪人,也见过许许多多的受害人。人一旦有了不合适的欲望,别有用心者便特别容易趁虚而入,一夜暴富都可能变成一夜暴毙。但不到最后一刻,人是不会明白的。你以为自己牵制着别人,实际上是被别人牵制着,只要有人读懂了你的欲望,若他又能满足你,他就能够轻易控制你。”
鲁王神情阴沉,一言不发。
“我说的是罪案。”司马良人轻快地说,“寻凶之策的根源,是找到欲望的起始之处。这不是寻一个两个凶手,而是发现所有罪恶源头的方法。不合理的欲望,爆发的冲动,对外物的执念,把简单的摩擦误解为仇恨,恶意便是这样一点点累积和变质的。恶意是一种很奇特的东西,它一旦产生就没办法消失,即便有再多的善意,恶意带来的影响都永远无法消除。恶意只会引发更大的恶意,它们会越来越多,累积得越来越大,如同团雪球一样,自己滚下来了,还连带着影响了周围的……。”
鲁王终于露出不耐之色:“这和我问你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王爷问我为臣者如何自处,我不懂。”司马良人平静道,“但国不国也好,王不王也罢,王爷看到的是结果,却没能看到产生结果的过程。你远离朝堂多年,与当今天子也无甚交流。你看到的是一个羸弱的皇上,皇上看到的是如王爷一般,虎视眈眈的许多人。”
“……我对他没有恶意。你说的那些什么不合适的欲望,我也没有。我不曾想过称王,只是想为国为民多做些事情。”鲁王反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对他绝无恶意。”
司马良人笑了笑:“王爷有没有恶意,在下不好揣测。但王爷心里清楚,皇帝对王爷是有的。”
鲁王不由得愣了。
“王爷问我为臣者如何自处,我不晓得。但我知道为人者如何自处。”司马良人慢慢说道,“心底完全光明的人,世上是从来不存在的。恶意与善意共伴相生,但一个人若是能控制内心的恶意,他便不会成为我们寻觅的凶人。”
鲁王闭目不语。
他对高高在上的那一位……确实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恶意的,比如他始终不能原谅他当年在自己父亲遭到贬损与惩处的时候,竟然站在了父亲的对立面。
他想了许久,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一只飞虫从庭院中飞过来,要往烛火上扑。他伸指一弹,把虫子弹走了。
“但上面那位是不会杀我的,纵然知道我有意瞒着他重建神鹰营。”鲁王恢复了平静,“如今内忧外患重重,朝中派系林立,我与几个派系的核心人都有密切联系,他若杀了我,只怕朝中格局立刻会变。如今最重要的是制衡,他不傻。”
司马良人点点头,显然很同意鲁王的话。
“是的,制衡最重要。”他笑问道,“可这事情,总要有一个人出来担当的。”
“文玄舟吧。”鲁王干脆地说,“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他身上就行了。”
一番对谈讲到这里,司马良人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那封被带走的信将可能联合起天下士人,这是用于制衡当今天子的,而方才两人说的种种,是在鲁王手底下保全自己家人和鹰贝舍的权宜之计。
鲁王要让文玄舟做替罪羊,那就用文玄舟。鲁王亲口说了,“所有事情”都是文玄舟做的。那么中间就不会参杂着少意盟,不会有杰子楼,也不会有鹰贝舍和司马凤。
司马良人长出一口气。他不想任何人居功,只希望所有人能求得一个苟且的平安。
……还是退隐山林吧。他心想。等把夫人接回来了,就悄悄地退隐。听说杰子楼那一块地方人杰地灵湖光山色很好,适合长住,适合养老。
因为鲁王这句话,文玄舟在蓬阳的大牢里,关了半年有余。
神鹰策和神鹰营的事情,司马良人跟朝廷报告了,却没有捎带上鲁王。鲁王也保持着沉默,没有告知朝廷这件事除了司马世家之外,另有几个江湖帮派也了解内情。
文玄舟被作为推动神鹰营重建的最重要人物记载在卷宗里,他不是鲁王世子的先生,而是一个当年神鹰营侥幸逃出的遗患。而贴出来的行刑令上,写着是由他策划了九头山砖窑的几次塌方。
张松柏和班牧没有逃出很远便被蓬阳的捕快追缉了回来。三个人的名字都写在一张纸上,墨汁淋漓地贴在蓬阳的大街小巷里。
文玄舟在牢里住得很淡然。他肩上的伤一直没有处理,整个人发热许久,四肢酸软无力,一身武功也没办法使出来。最后还是官府请来了大夫,为他好生续了命。他这么大的罪,天子是不能让他随便死在牢里的,法场行刑是杀鸡儆猴的最好方法。
牢里的衙差在牢房门外经过,推进来一个托盘,上面有一大碗饭和两碟菜。刚蒸出来的米饭还热气腾腾,一颗颗,白白胖胖。半只油汪汪的鸡和一碗五花肉分装成两个碟,还有一瓶酒,一并推了进来。
这是一堆很足料的断头饭。
文玄舟听到衙差后面还有人的脚步声,从破席子上慢慢坐起来。
半年不见,鲁王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博良呢?”文玄舟哑声问他,“被送走了是吗?”
鲁王口唇颤抖着,慢慢摇了摇头:“别说了。”
“半年不到,庆王的儿子就被杀了?”文玄舟嘶哑地笑了,“博良被送过去,王妃还能活?那是她的心头肉啊。”
鲁王没有回应他,随手指着地上的那些吃食说道:“你我相识多年,我最后来送你一场。”
他不敢回答,文玄舟便知道一切如他所料。
“可惜啊。”文玄舟摇头晃脑。
博良是他教的最后一个学生,但他教的是四书五经,并没有任何出格的内容。文玄舟觉得可惜。鲁王要重建神鹰营,他是高兴的,他甚至比鲁王本人还要 高兴。因为高兴,所以决定不害鲁王的孩子,正儿八经地做一个教书先生。
谁料那孩子竟是这样的结局。
“既然送我一场,那就跟我喝一杯吧。”文玄舟说。
鲁王是打算和他喝酒的,那酒壶边上叠了两个白瓷小酒杯,圆滚滚光亮亮的,几乎是这牢房里最新最漂亮的玩意儿。
文玄舟看着鲁王和自己一样席地而坐,仿佛此地不是大牢,而是鲁王府的水榭。琴乐之声在庭中萦绕,总不止歇。博良在王妃怀中挣扎,要尝父亲杯中之物,被王妃不轻不重地打了几下屁股。
文玄舟想着这些往事,把斟满酒的酒杯端了起来。
鲁王说的什么他没注意听,因为他在认真地思索一件事——要不要杀了鲁王?
他总是随身带着毒药的。这毒药量很少,以蜡丸封装,不过半个小拇指指甲盖大小。蜡丸装在他的一颗牙齿里,那牙早年间被人打落,他得了那药之后,便一直装在里头,以备不时之需。
文玄舟是觉得,自己的生已经不由自己选择,至少在死这件事情上,他是要做主的。
蜡丸里装着的,是极少量的三寸蛇药粉。
蜡丸他已经拆开了。药粉在他尾指上,只要沾水就能融在酒里。
鲁王浑然不知,只冲他举杯。见他不动,以为他怪自己,犹豫半晌后总算开口说道:“我也有许多无奈,还望你……不要怪我。”
文玄舟不言不语,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不怪你,怎么敢怪你。”
他端起那杯酒,眉头轻皱,审度片刻。鲁王不知他怎么了,满脸疑惑。
随即便见文玄舟尾指在酒水表层轻轻一沾,随即凑过去细细嗅闻自己的手指。
文玄舟把酒杯递给鲁王:“换着喝吧,我想好好儿地死。”
鲁王脸上掠过恼怒之色,伸手夺下那杯酒。“我诚心而来,你未免太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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