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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有鹿鸣 (楚危)


  阿缜脸色不虞地向前走了一步,刚要开口就被我从身后一把扯住。这是何等场合,我岂能任他率性而为?更何况,此案涉及我家两条性命,岂可在大殿上草草争辩?
  “陛下,这个鹿鸣这几日在闹市上卖画,画上尽是魑魅魍魉,行为妖异,整个上京都传遍了,不可尽信啊。”有大臣出班秉奏。
  我还未作辩解,禄察乙越便站了出来,“陛下,臣昨日刚好在街上遇到鹿鸣。”他看了一眼宁察郡王,“还有郡王的门客江作影。郡王爷派出那么多府兵恐怕不是请他去府上做客吧?”
  他郑重地向皇帝鞠躬,从袖子中摸出了奏章,太监连忙接了过去,只听禄察乙越继续道,“依大爃律例,各王亲公爵的府兵不可轻易列队上街,不仅如此,郡王府的府兵还险些同禁军在大街上起了冲突,一时之间人心惶惶,百姓只得闭门不出。臣身为御史台御史怎可坐视不理,任由人目无法纪?今日奏明陛下,还请陛下圣裁。”
  宁察郡王连忙下跪辩解自己并不知情,我见状忙拉着阿缜效仿却未作解释。陛下从一开始就只是不停地拨弄着手中的珠串,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漫不经心地问道,“孤听说你的画上画的都是恶鬼,悬赏重金问画上为何处,可有结果?”
  我摇了摇头。
  “画呢?”
  我从怀中取出了被撕碎后又重新粘贴在一起的画纸,只是在那张画上多加了冯幻的落款。杨牧晨貌似随意地瞥了一眼,却在看到那个名字之后脸色骤变,失态地将那副画捧了起来,盯着看了半晌,最后搂在怀里,脸上已恢复了平淡的表情。
  “即日起,宁察郡王禁足于府,非上谕不可出,着上京府尹彻查鹿鸣一案。”他转过身,似是不想让人看见他的脸,“江作影杀了。”
  

  ☆、六十三

  我没有想到昨天所见到的那个刚刚脱离贫瘠过往的江作影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在听到那声“斩立决”的时候,我还有些恍惚,直等到禁军士兵上殿来报已将其押至刑场,我方才如梦初醒。可我仍然不敢相信他竟然将要死了,对此我并没有感到丝毫的痛快,相反,内心竟隐隐感到一些恐惧。
  殿上群臣拦不住一个想要杀人的皇帝。看着那个西津乃至整个东川大陆的霸主高高在上的背影,我想起了那些并不遥远的与他相关的血腥传说。而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的宁察郡王——这个我原本以为离我十分遥远、权势滔天可以只手遮天的男人,如今在生杀予夺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的杨牧晨面前同样也与旁人一样脸色骤变。
  我是第一次如今近距离地接触到皇权的威严,不能让人生,却能令人死。我的身体微微发抖,幸好可以靠着身旁的阿缜令我稍稍心安,却仍然无法控制内心的惊惧。
  “陛下!此举有违律法!江作影还未曾定罪,岂可行刑?更何况现在正乃仲春之月,古训有云:毋肆掠、止狱讼,就算要处决犯人,也该等到秋后才问斩。”不少人纷纷复议,更有言官直言皇帝此举有碍江山社稷。
  “陛下……”
  宁察郡王被几个禁军士兵带走,临了,到了门口忽然冷不丁地开口,我朝他望了一眼,正巧撞上他的目光。我强压下心头那些许恐惧,试图令自己表现得更冷静一些,免得露了怯叫他发现我不过只是外强中干,其实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连腿都发软到站不起来。只是他迅速转移了视线,不禁令我怀疑他这是不是心虚。不过,他后面的话还没有说,便被杨牧晨冷冷打断,“你若有话可以留着,孤现在不想听。”
  太监上前想要将他手中的画接过,却被他不留痕迹地推开了手。那老太监只是惊诧了一瞬,立刻低头退回了原处。皇帝一直看着手上那张伪作,对于方才汹涌的谏言全无半点反应,甫一开口,大殿上便立刻安静了下来,可他却只稍稍偏了偏头,留了一个看不清神色的侧脸,冷声道,“退朝吧。”
  “陛下!”禄察乙越向前疾走了几步,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上,“请陛下收回成命!今日没有论罪就处决一个江作影,来日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此事不可复,从此律法便形同虚设,岂不是想关就关、想杀就杀?还请陛下三思而行,莫要做……”
  “莫要做什么?暴君?”杨牧晨猛地顿住了脚步,众人立刻跪下噤了声,平日里都威风八面,现在却也同我一样瑟瑟发抖,只见禄察乙越脸色惨白,深深磕了个头,回答道,“臣不敢。”
  “卿想的不错,孤就是个暴虐嗜杀的昏君。”
  “陛下!陛下!”禄察乙越慌忙朝前爬了几步,杨牧晨却已经一甩衣袖扬长而去了,老太监不紧不慢地拦住了禄察乙越,仰着头高声喊道,“退朝——”
  山呼万岁还在殿上余音绕梁,我俯首于那光洁到可以看清自己的青玉地面上,待再起身时早已看不见杨牧晨的半点身影。
  “禄察大人,”那老太监抬手扶起了禄察乙越,“陛下只是在气头上。”
  禄察乙越脸色依然惨白,他抿着唇摇了摇头,道,“下官并非是害怕因言获罪,我本就是言官,谏君是我的本分,可是……”
  可是陛下最后所说那句话却是惊到了众人。我还有些心有余悸,感慨一声伴君如伴虎真是古人诚不欺我。同阿缜对视了一眼,他脸上一贯没有多少表情,这会儿更显得比这殿上任何人都要平静沉稳,恐怕是还没有明白这朝上刚刚发生了什么,这令我又担心了起来,官场毕竟不同于家里,有个可以随时砍人脑袋的皇帝,阿缜心思单纯不会算计别人,但难保他不会被别人算计。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他忽然问道,我看着他只想叹气。
  正抬脚往外走,却听身后那太监叫道,“鹿公子请留步!”
  他急急地从后面追了上来,绕到我面前施施然站住,看起来有些焦急,可动作却十分有礼,道,“鹿公子,陛下请您一叙。这边请。”几乎不容我反对,便躬身让出了一条道,我指了指自己的嗓子,他却笑眯眯地道,“这不碍事,您不用担心。”
  阿缜忽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并且没有打算放开的意思,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还是那快成人精的老太监迅速反应过来,笑了起来,“陛下多半只是想问问那张画儿的来历,鹿公子随老奴走一遭,免得叫陛下久候。霍校尉也不用太担心,没多大的事儿,不过就是一盏茶的功夫。”
  我跟着老太监穿过曲折的回廊,有年轻的宫女太监见着他都停下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他来公公,而他总是礼貌疏离地回礼,看不出半点趾高气昂。
  “就在楼上。”来公公带我到了一座小高楼,停下了脚步,满面堆笑地对我说道。我看出了他没有要上楼的意图便有些迟疑,在楼梯上磨磨蹭蹭,他也不催促,仿佛知道我是插翅也难飞,笑得温和又亲切,“老奴就在这里等鹿公子,一会儿再送您出宫。”
  我回了个体面又僵硬的笑,咬着牙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天气有些湿闷,风拂在脸上有些潮,总觉得有一场雨在逼近。一旁火盆里还留着冬天烧剩下来的炭来不及清理,弓箭架上有一张生了锈的弓,箭囊里却是满满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把摇椅,铺着一张有些旧的白虎皮,脚踏上还裹着一圈绒皮。此刻,年轻的君王正凭栏远眺,黑底金龙的背影嵌在这昏暗的景色里显得并不突兀。我怔怔地站在门口不敢靠近,直到他开口。
  “你怕孤?”
  我低下头。他根本没有回头,自嘲般笑了一声,似喃喃自语道,“这天下何人不怕孤?也就只有他罢。”
  我不知该说什么,想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他问完话,却没想到被他叫了过去。
  “别害怕,过来看看吧。”
  这小楼造得不高,原本猜想登顶之后眼前也会被重重楼阁遮挡起来,没想到从这里看出去竟是皇宫外的寻常市井。我忽然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正朝那道朱红的大门走去,几度回头似是在等人。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栏杆,却听耳边一阵风声,眼角瞥见一抹刺眼的亮光,杨牧晨已拉开了那把生锈的弓,箭囊里少了的一支箭正搭在弓上,瞄准的似乎正是阿缜。
  我几乎来不及思考,甚至还没有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身体就已先行做出了反应,那些生死畏惧都已被抛诸脑后,此刻我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字。
  “——不!!”
  耳边有利箭疾飞而去的声音,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头铁腥味弥漫而开,一口血随之吐了出来。
  

  ☆、六十四

  我闭上眼,强忍下胸口再次涌上的血气,整个身体全靠在栏杆上才能勉强站立, “哗啦啦”一群黑色的苍棘鸟突然从小楼前的树上飞了起来,它们张开翅膀,从我的头顶上飞过,盘旋了一会儿又落在了小楼屋顶之上一动不动,像是一个个忠实的守卫者守在一片昏暗之中从高处俯视着我们这些入侵者。那支箭只是射中了它们停留的树干,没有射进任何人的身体里。可是,还没等我稳住心神,另一支箭的银制箭头便抵住了我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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