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亮了,浓云叆叆不见太阳只有几缕霞光,那一夜已经彻底过去了。我这人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摸到曹晖跟前,看他这幅惨状难免有些兔死狐悲,轻易就忘了昨晚自己差点被这个人打个半死还倒吊在旗杆上。我对他说不上恨,更多的是畏惧,这个人的偏执令我感到害怕,亦有些说不出口的同情。
初见时他个性张扬,一腔热血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蹉跎年华而心有不甘,可这热血却再也等不及,终是沸腾化作虚无消弭不见,只留下一点腥味令人避之不及。
“救……救救他……”曹晖哭肿了眼,口中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无意义的词,显得脆弱不堪。
我于心不忍,道,“张差拨……已经死了……”
他蓦地瞪大了眼睛,摆出了吃人的模样,冲着我大吼,“没有!他没有死!”在他濒临崩溃的怒吼声中,我被他推倒在地上,看着他又哭又叫着膝行至孙行秋的面前,哀求、忏悔、恸哭,满心愧疚,心伤如斯。孙行秋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摸着他的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等他哭完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的时候,曹晖亲手将尸体同那些死去的人一起埋葬在松涛林海之畔。他一刀一刀地在木牌上刻着对方的名字,不熟练的左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使得他必须不断地停下来缓一缓。
“走吗?”孙行秋问我。
我指了指跪坐在张差拨墓前的曹晖,示意是否要带他一起走。孙行秋却摇着头,对我道,“他不会离开这里的。”我默然不语,看着他消瘦的肩膀觉得这个男人仿佛一夜之间憔悴了十年。
我和孙行秋离开昆稷山比预计要迟一些,离开的路与来时的路相比并没有好走多少,但我的心境已大不相同,不但一点也不觉得累,还对即将能见到霍缜而感到雀跃。行至半途天色就已彻底暗了下来,还能听见几声狼嚎,我们决定先在途中的破庙歇脚,挨到天亮再赶路。孙行秋远比我这个做少爷的能干许多,眨眼的功夫就见他生起了一堆火,煮了一锅野菜鱼汤。
冬日还能生长的野菜粗粝难以入口,其中还有一些看着眼熟,像是在当初大夫开的药方上见过,但鱼却是凿开淄河捕上来的美味,能在这时节喝到如此鲜美的鱼汤令我感激涕零,热汤顺着喉咙下肚,浑身都暖和了起来,整个人也舒服了。我凑在火堆旁一边取暖,一边观察着孙行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他这样放纵曹晖,是不是早就料想到了他会有今日的结果。
这个问题在我离开昆稷山之前便萦绕在心头,曹晖整个人仿佛被抽去生气的模样令人难以忘怀。
孙行秋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他脸上原本轻松的表情也消失不见,这令我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他是我的左膀右臂,阿幻说他心思细腻,还十分聪颖,几乎一点就透,他在军中威望也很高。他曾经非常敬仰我,视我为兄长,是我寒了他的心。我对朝廷已经心灰意懒,不愿再做什么抗争了……
“我已经不再是他过去心里那个勇往直前的孙行秋了,他越来越有主张,我的话已经不管用了。然而,并不是我在放纵曹晖。后来的他彻底失去了约束是因为他放纵自己心里的恶,为达目的什么都做得出。”
他看着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因为曹晖不再听我的话而生气。”
我点了点头,他笑了,“这并不难理解。我曾是烈风军最高统帅,与将士们出生入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们的生死全由我的决断,所以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我。可是如今我们身份不同了,最重要的是,我们过去曾有的共同目标如今没有了,他们需要另一个人带领他们实现自己的价值,不再听我的,也很平常,人本就如此。你的那个伽戎奴如今已有官职在身,而你这个昔日的少爷却变成了流放的犯人,你们身份颠倒至此,难道你还指望他会待你如过去那般低眉顺从?”
我一怔,发现他所说的那个“伽戎奴”指的是阿缜,不由有些火气,“即便是在过去,我也从未将他当作伽戎奴使唤,现在若他想装作不认识我,我大不了……阿缜才不是那种人,他有情有义,淳朴善良。”
孙行秋笑,我更恼,开始觉得他讨厌,可心情却难免有些起伏。
“所以我并不觉得阿晖有什么错,只是有些遗憾,他已经被心中的执念冲昏了头脑,一意孤行。而我又何尝不也是如他那般执着,又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做什么、不做什么。”
“此言何意?”我困惑不解。
孙行秋打了个哈欠,道,“困了,你也早点歇息,晚上很冷。”
说完,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不再说话。睡前这番对话并不令人愉悦,我也没有了再同他说话的欲望,临睡前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怕睡到半夜里火熄了我俩都得冻死。火光照得满室亮堂,我有些睡不着,尽管孙行秋没什么动静,但我不看也知道他其实也没入睡。或者是天太冷睡不着,或者是刚才那番话令他内心难以平静,又或者只是因为同寝的是我这个陌生人。
“他要我将那些花的种子全都毁掉、他要我将他烧成灰撒入淄河,他要我忘了他,还要我离开西津重新生活。”
静谧之中,孙行秋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紧接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一样都做不到。我能做的只有守在这国境边界,为他看着这一片他呕心沥血打下的疆土。”
他说完之后仿佛卸下了心头重担,很快便得以入睡,我甚至可以听到他轻微的鼾声。我翻过身平躺在地上,背脊贴着垫在身下的干燥稻草但还是透着心地感到寒冷。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也要阿缜把我烧成灰撒进淄河,这样我就可以回到容城,可是我舍不得他忘了我,我希望他一直记着我。
☆、三十三
大概是前几日东泠刚刚突袭造访,云城的守卫盘查比往常要更为严格。看见城门口那些拿着长矛的士兵我就下意识地畏惧,孙行秋也有些犹豫,带着我在城外徘徊,来回走了几趟,发现每道门都有人守着。
“我们进不去了吗?”我们最后又绕回了正门,看着一一盘查之后才被准许入内的过路人我有些着急。
“既然来了就绝没有不进去的道理,”他冲着我微微一笑,“咱们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正门。”他掬了一把地上化了冰的泥水在我的惊呼声中往我脸上抹,冻得我呜呜直叫却不敢躲,他仍是一脸嫌弃,道,“你这小子折腾了那么久还这么细皮嫩肉,别叫了,杀猪呢?!多抹点,把那金印给盖住了。”
“我已经这样了,还要抹得这么脏……”阿缜都要认不出我来了。
“男人莫要那么看重皮囊。”他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一边捏着我的下巴左右仔细观察,又挖了块泥仔细往我额角又抹了一把,把我头发往前拉扯拉扯才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成了。”
我却是欲哭无泪。
等适应了脸上混着冰水的泥土温度后,我忽然察觉到孙行秋的手仍捏着我的下巴还没有想要松开的迹象。我撞上他的目光,霎那间犹如被一声闷雷劈中,知道他恐怕又想起了冯幻,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幸好他反应够快,连忙放开了手,我俩都有些尴尬,彼此沉默无话。
我与孙行秋两个人扮作盲流乞丐,我俩这一身,若扮作别的反而无法取信。我低着头拉扯着身上破旧的衣服,唯恐里面的囚衣露出来半片衣角叫人看出端倪,哪里还敢说话,全凭孙行秋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他应付那些守门的士兵时神情自若,该猥琐时猥琐,该惶恐时惶恐,一口汝城话说得流里流气,我俩得益于此终于顺利入了云城。
“汝城去年闹旱庄稼颗粒无收,死了很多人,无数人流离失所,离了家乡到外地讨生活去了。”入了城走过几条街,孙行秋先开口打破尴尬的沉默。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不是不离开昆稷山的吗?”
“我去年只出过一次昆稷山。”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那并不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可他仿佛依然须要回忆一下才说,“阿幻在上京的那个宅子里的昼蓁开了,我得了信便去了趟,想要把那花拿回来,可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回了昆稷山。”
若孙行秋去年真的只出过一次山,那么之后的事便是在容城遇到了我。
我没来由的有些烦躁,不知为什么听到他说“阿幻、阿幻”便浑身不自在。我低下头,轻声问道,“为什么你没有把昼蓁带回去呢?”
“我小心翼翼地伺候可还是只活了一朵,那日碰巧是一位公子的生辰,我将它送作了贺礼。”他笑道,还摸了一把我的头。
“为什么呢?”我立刻追问道。
他像是没有料到我还会继续问下去,沉默了片刻后悄然避开了我的目光。可这次我绝不打算就这样让他轻易地蒙混过去,“为何偏偏是我呢?”我盯着他的侧脸,步步紧逼,“你为何要将冯幻留下的独一无二的那支昼蓁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不说话的样子十分冷峻,可我不知被什么冲昏了头脑,看着他紧抿着唇的模样便怒火攻心,忽地生出几分嫉恨,道,“还是因为那个素不相识的人令你想起了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