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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有鹿鸣 (楚危)


  我并不是一个能吃得了这种苦的人,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才撑下了这些日子。离开容城时还是秋末,如今已悄然换季,冬日寒风凛凛,尤是这极北苦寒之地,对我而言简直就是煎熬,三五日还行,眼看着都快过了半个月,容城那里依然没有传来什么消息,叫我愈发绝望失了耐心。
  我的床位还是在离火炉最远的地方,今日入睡前刚下了一场大雪,我浑身都透着寒气,冷得睡不着,遂睁着眼透过那通气的小窗看着苍青的夜空。
  身后有窸窣的声响,我挪了一下位置,只听林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鹿鸣你怎么不睡?”
  “赏雪候月。”
  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立刻用双手捂住嘴。我见状不禁叹了口气。
  少年见无人被吵醒,才慢慢放下了手,也学着我的模样,躺平在烂草席上,跟着沉重地叹气。我看着他稚气未脱的侧脸忽然有些好奇,小声问他,“林愈,你还这么小犯了什么事被流放到昆稷山来的?”
  他眨了眨眼睛,反问我,“大少爷,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会犯事儿的人,你又是如何来的呢?”
  一路而来无人肯信我所言的冤屈,现在被他这样问起,令我眼窝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一时更是思绪万千,分外想念亲人。堪堪咽下心头涌上的委屈,将事情一一道来,这两个月以来,我并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倾诉,如今有了个宣泄的出口,竟对还不曾熟悉的少年说了许多只是隐瞒了孙行秋救我的那一段。可惜他听完对我境遇毫无同情之心,倒是对孙行秋和宁察郡王多了几分兴趣,追问了我一些问题,可我自己若能窥得一二,又何致落得如此下场?
  我有些生气,“我同孙行秋当真只有一面之缘,在官差找上我之前,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晓。那宁察郡王更是何从谈起……难不成你也不信我,真以为我同孙行秋勾结在一起?”
  他支起胳膊撑着脸侧卧着身子,同我说,“我当然信你。表面看来,你同孙行秋、郡王爷都没什么关系,可若是细究……”
  “细究如何?”
  “郡王爷捉拿朝廷钦犯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若你与孙行秋是同党,他大可以你为饵诱他出现,可他却急急地将你打发到老远,我看他才不是要捉什么孙行秋,他想要对付的根本就是你。”
  我大惊,我故意隐去了宁察郡王安排押送我的官差在半路结果我一事,但这与他的推测完全吻合,我顿时慌了神,越想越觉得有几分道理,可这样一来,更让我困惑,宁察郡王乃当今国舅,圣上面前的红人,他的亲侄子乃是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这是何等身份,为什么非要取我的性命?
  “他手握生杀大权,想要你的命也是易如反掌,可他却不敢明目张胆地杀你,而是先将你放逐……”林愈在我耳边低低垂问,“会不会是他认错了人呢?将你当作了别人,一个他想杀却不敢杀的忌惮之人?”
  “怎么可能呢。他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察郡王,还有无数精明强干的手下,想要弄清我的身份岂不是易如反掌?怎会将我当作他人?”我反驳道。
  “说的也是……”他若有所思地接道,“看来还是同孙行秋有关。”
  我头痛欲裂,连绵的睡意席卷而来,与他随意敷衍了几句,基本都是他问什么我答什么,白天的劳累终于令我支撑不住,半梦半醒之间才恍惚想起,这小子似乎还没告诉我他到昆稷山的原因。
  “来日方长,我会告诉你的。”他在夜半的低语更催得我入睡。
  我喃喃了一句,说自己很快就能离开,他似是不信,轻笑了一声,在我一边睡下了。
  兴许是同林愈倾诉过的原因,我不自觉地和他更亲近一些。虽然他年纪比我小,但对昆稷山十分熟悉,就连哪儿有哨卡,哪儿能偷懒歇息一会儿都一清二楚,不仅是囚犯,就连管营、官差他都了如指掌,这让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总觉得这个少年兴许不如他外表那样的单纯,他偷偷记下这么多,我暗自怀疑他可能是想要逃走。
  我想没有人是想要在这种地方挖一辈子寒铁的,见不到亲人朋友,没有未来,眼睛一睁一闭又是一模一样的一天,我知道这会逼死人的,林愈那样年轻,他想要逃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冬至那日不上工,难得一日得闲,我嫌牢房里拥挤难受,更不想面对那些人,只得受点寒倚在破柴门外看雪。我想起幼时还在上京没去学堂的时候,一到冬日就在我家的大院里同阿缜疯玩,常弄得自己一身的汗,回了容城后岁数见长,性子也沉了下来,整个人都懒了,泡上一壶茶可以闲坐一下午,有兴致了就给阿缜念念书,他常常被我念得昏昏欲睡,想睡又怕我生气,那强撑的样子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可怜。
  而如今我终是明白,冬日里那些情趣全都立于我的衣食无忧。
  我站在门外,只觉得身上有彻骨的寒冷,那件破棉袄根本无法御寒,即使眼前苍山负雪美景如画,我也无心欣赏。
  “鹿鸣。”
  我看见曹差拨朝我走来,低头向他行礼。
  “容城来了一个人,说要见你,”他面无表情地向我陈述,“戴上铐子脚镣,我们走吧。”
  

  ☆、二十二

  脚上的铁链在雪地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灰线像是大地被劈开的裂痕,它限制着我的步伐,却无法制约我雀跃的心情。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来了容城的人。
  “是鹿家的人吗?”尽管马上就能见到,可我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曹差拨询问。
  “不知。”
  “那他叫什么?”我不死心,又追问了一句。
  “没问。”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嘲笑道,“我真不知道你在高兴些什么。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破地方,何人会来探监?一年到头也盼不来一个亲人,真有家人来,反倒不敢见了……”
  他一顿,翘了翘嘴角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对着前面的屋子扬了扬手,让我自己过去。我困惑地望了他一眼,方才心头的狂喜慢慢淡了下来,他欲言又止令我有些忐忑。
  昆稷山牢营的房子都十分破败,就连管营大人的住处也不比我们待的牢房好多少。会客的那屋子也是灰石砌起来的,但屋顶上不但铺着灰瓦,还垫着稻草,地上不平整,但铺着石板,比别处讲究许多,只是那两张椅子看起来四脚都掉了漆,蒙着一层灰,看起来摇摇欲坠,确实很久没人用过了。来探望的人十分陌生,我站在门外打量了半晌依然想不起他的名字,同样,他在看到我时也思忖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问道:“可是鹿鸣鹿公子?”
  “还叫什么公子,我现在是戴罪之身。您是……”
  “真是鹿公子,”他朝我一拜,“小人是宋府的护院,受我家少爷之托送封信来。”
  我疑惑地接过宋珉的信,还未及拆开,便听他说道,“公子被官兵带走后,鹿夫人一病不起,怒极攻心,终是药石不灵,撑了十日还是熬不过,宾天了。”
  他语气平静,我却是“轰”地一声,眼前一黑,不能思考,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连在一起却令我无法理解。
  “夫人头七过后,鹿老爷就上京去给公子疏通,可这一去却不复返……”
  我强忍着泪,问道,“什么叫一去不复返?”
  他皱了皱眉,看了我一眼迅速低下了头,似有不忍,“鹿老爷……”
  “我爹怎么了!”
  “鹿老爷散尽家财,可惜根本于事无补,不是人家压根不收就是收了又都还回来了。鹿老爷最后无计可施,去了上京府击鼓鸣冤,上京府收了案子,一开始还是公正严明,眼看此案就能重审,可不知怎么的,府尹大人却突然拒绝再见鹿老爷,那些只要曾经与鹿家有一丁点干系的人都遭殃了,就连我家老爷的复职都被搁置了下来。”
  我咬牙,字几乎是从齿缝间迸出,“定是宁察郡王!”
  他叹了口气,“鹿老爷不甘心,还在上京走动,可好景不长,上京巡尉缉拿流民,结果将鹿老爷给捉进去了。我家公子听说了,使了银子想把鹿老爷保出来,却不想迟了一步,鹿老爷已经……”
  我双手捂住了耳朵,宋珉那封未拆的信被揉得乱七八糟,可它现在于我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这个宋府的家丁接下来的话我几乎可以猜到一二,可意识里却是拒绝去听。我知道,这一刻我已经失去了一切。
  不,事实上在我还在白日幻想时就已失去了。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跌跌撞撞地从那扇破旧的门出来,霎那间完全认不出自己身处何处。我用尽全力去撕扯拷住我双手的铁链和限制我步伐的脚镣,那封还没拆开的信被我抛在一旁,很快就被地上的冰雪洇湿。有人冲过来想要制住我,我认不出他的面目,于是拼命地反抗,甚至将束缚我的铁链缠上对方的脖子,我从未有过的凶狠,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远处有人影朝我奔来,他们着皂衣,惶遽地看着我,我嫌恶极了,丢下了一切虚伪的迂回,再也无法假装容忍,我尖叫着让他们滚开,却发现自己只是徒劳地张大嘴,什么声音都没能从喉咙里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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