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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霜 (花子术)


  弥子玉望着乾坤转身离去的身影,脑中无端冒出一个词儿,憔悴。
  乾坤不敢再回头看弥子玉,闭起眼睛脑中浮现的却全是关于他的画面。
  那一年,他六岁。圆圆的小手撩起衣摆摇摇跪地:“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子玉,从今而起,你要刻苦练功,等你打败我,便可以走出乾家闯荡江湖。”六岁的小人儿笑嘻嘻地踮脚抱住自己的腿,脆生生说道:“闯荡江湖有什么好,子玉要永远陪在师父身边。”
  那一年,他十二岁,躲在屋后面看前来做客的一群小道士追逐嬉闹,眼中艳羡面上招怜。他跑到自己身边,小心翼翼地道:“师父,我可不可以和他们一起玩?”
  那一年,他十六岁。将金箍棍横在身前,一脸神采飞扬地笑:“师父,这次是你输了。子玉是否可以出去闯闯了?”“师父,你骗人!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里了!我要出去!我要走!”
  是什么时候开始呢?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不再像从前一样缠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才会让他一心一意要离开?
  乾坤静静地坐在房里,不哭不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齐薇儿默默地站在窗前,不进去也不离开,只静静地站在窗前,静静地看,泪水流了一个又一个时辰。丫鬟小蛮在一边急得跺脚,屋里的那一个怎么劝也不肯开口,屋外的那一个怎么劝也不肯动。劝了一天,哪个也劝不动,心中焦急,一跤跌在地上忍不住的放声大哭起来。
  齐薇儿在小蛮的哭声中曲了曲僵麻的腿,抬起脚来进了屋:“我去留住他!”
  乾坤暗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叹息:“让他走。”
  弥子玉正在房里收拾包袱,拿拿这个,理理那个,来回折腾了几趟,毫无头绪地倒在一旁。这里的东西,连同这块包袱布,都没有一样是自己的。霎时间昔日里曾读过写过的书文自脑中纷纷跳出来,“为学莫重于尊师”,“君子隆师而亲友”,“疾学在于尊师”,“事师犹事父也”,“名师之恩,成为过于天地,重于父母多矣”。
  一句句一字字自脑中跳出压在心上,养育之恩与教诲之情并再生之情重于千钧,压得弥子玉无法喘息,悔不当初的心思一浪一浪地拍打而来,弥子玉陀螺一般转变着心思,竟不能走出房门。挺尸般躺了半刻,远远看见院内一丝绣着雀鸟的裙角正疾步走来,弥子玉一跃而起,心里打定了主意,只要薇儿姐说半句要自己不要走的话,那自己便哪也不去了,跪求师父的原谅。薇儿姐总是笑着的,处处维护自己,从不如师父一般阴晴不定。待齐薇儿走到面前的时候,弥子玉已想好了向乾坤请罪的说辞,脸上也透出三分笑意来。
  可看到齐薇儿面上的冰霜时,弥子玉就再笑不出来了。
  “弥子玉,若表哥有什么闪失,我一辈子也不会放过你!” 齐薇儿面上刻的是清清楚楚的恨,他掷下一个碎花包袱,“包里有些银票,足保你一生衣食无忧。走了,就再不要回来。”
  弥子玉看着齐薇儿转身离去的背影,愣住了。
  事至于此,覆水难收。
  乾坤连日劳累,到此刻已再撑不住,身心具疲睡倒在床。弥子玉潜进乾坤的房里,伸手点了他的睡穴,撩衣跪于床前,行拜别礼。礼毕,跪在他床前轻声道:“师父,十余年养教之恩,子玉无以为报,这一身的内力还请笑纳。”弥子玉将周身内力敛于掌心,握住乾坤双掌,将其倾数渡入。不愧是一脉相承的师徒,这功力传送恰如溪流入海般自然通畅。不多时,已成。弥子玉散出一身热汗,虚脱无力地收起双掌。再起身时,这副身骨已如白面书生一般柔弱不堪了。
  弥子玉舔了舔干涩的唇,淡淡笑道:“师父,子玉去了,请自珍重。”
  晴好的天,突然在中央现出一朵乌云,瞬而把那红日遮了去,约好一般,乌黑的云朵竞相开放冒头涌出,它们拉了彼此的手借着风力笑着狂奔起来。弥漫扩延的云朵在空中围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圆,只在接地处留了一圈窄缝,仿佛西天诸神向大地人间罩下一个锅盖。轰的一声,电闪雷鸣,雨水奔腾而下,仿佛要淹了人间。
  除了身上衣物与那金箍棒外,弥子玉什么也没带走。齐薇儿恹恹地坐在弥子玉房里,摸着那碎花包袱怔怔出神。窗外大雨如珠砸在地下,也砸在人心上。
  

  ☆、一去不复返

  涂清澈是被这雷雨声惊醒的。冰凉的湿气钻进皮肤骨隙恣意流窜,背上疼痛令人不堪忍受,入眼是半掩的绣花帷帐与一抹人影,涂清澈认得,他是井四,被人唤作四儿的跑堂。四儿正蹲在矮凳上看着,见人醒了欢喜地道了声公子您可醒了,转脚奔出门去。不一会儿小蛮捧了一桌汤汤水水来,让四儿扶起来,一样样喂下去。
  涂清澈乍醒之间发不出声动不了身,只能任由两人这般服侍着。折腾了好一阵子,陆续有人进进出出,之后又剩了四儿守在跟前,那几个人却一个也没见到,旁人也都对此只字不提。几次挣扎起身,又都被四儿劝住。窗外雨声渐歇,涂清澈身上的疼也都缓了。不多时四儿被一个小厮喊了出去,涂清澈这才得以披衣下床,他将桌上随身之物穿戴起来,摸索着来到门外。
  碧空如洗,声色清新,院落里枯枝残叶浸在雨里泥里,看上去颇为悲戚。涂清澈凝神吐纳,但觉体内破碎零乱却被几股不同真气包裹维护着,虽伤得不轻,但医治得当,性命无忧。
  “四儿哥,这锁坏了,昨儿个就换了一个新的,可没成想新锁的钥匙却打不开这把新锁。”“昨儿个没在意,今儿个要打扫时发现的,这房间住客走后可还没收拾呢。”
  涂清澈闻声而去,见四儿共几个小厮丫头正和一把锁头较劲。那被锁住的房间正是那日柳氏姐妹住的那间。
  “我来瞧瞧。”四儿被这声音一惊,转头看见涂清澈站在身前,吓得忙摇手喊道:“涂公子,您怎么起来了,快回房歇着去吧,您要有个好歹,小的可担待不起呀!”
  涂清澈冲四儿微微一笑:“开个锁而已,累不着的。再说,你们几个都在,还怕我跑了不成。”
  四儿词穷,将手中一串钥匙递了过去。
  涂清澈看了看那锁,却不去接那钥匙,自发间取出一枝发簪,轻轻拨了几下,那锁就开了。涂清澈将锁交给四儿:“锁芯断了,再换一把吧。四儿兄弟,能否容我一人在屋里稍待一会儿?”
  四儿面露难色。此时小蛮正走过来,抬眼看了看他,四儿便点头道:“那好吧,公子自便,可不要待得太久。”
  涂清澈将门掩上,几人候在门外。
  入门处有几颗零星的黄豆洒在地下,另有一枚埋在桌前蜡芯子上;桌上有一只茶壶与两只杯子,有一只杯子豁了口,壶里有水,但不多;屋子的最里角有一只一人高两人宽的柜子与一把方椅,方椅之上被褥衣物杂堆,柜子里面却只有三只杯子与几个包药,杯子与桌上两只杯子花纹相同,药包是那日决明子手中的那挂,一包是配好的活血生肌的伤药,一包是明目清毒的补药;东墙下的一盆金菊有一朵被烧焦了一半,较之甚远的南面窗下有一株焦了一半的冬青,连着的半角窗棂被熏黑。
  真真好一出请君入瓮啊!果然还是误会了他。看这满屋子的贼迹,想来设局之人并不怕被人拆穿。涂清澈蹙眉轻叹,默然无声。
  一炷香燃尽,雨渐收了。
  门内悄然无声,几人候得久了,心中不免活动起来。四儿挠头唤了几声不见回答,叩门仍无人应,焦急地推门而入,却只看见一室狼藉,哪还有涂清澈的身影。
  雨雾鲜茶幡,寒烟淡远山。入秋的雨总这般令人生厌,才收住不久,又细细密密地织将起来,看那模样不知要到几时才停,当真难缠。涂清澈摸了摸半湿的猞猁裘,紧步钻进路边的茅草屋里。
  屋内有薄尘,不像有人住,亦不像是空置。涂清澈背上痛痒难耐,自寻了一只方凳坐于门前,瞅着面前连绵的雨幕胡思乱想。他心底又有一个脆弱的声音道,这样辛苦的活着是为了什么,倒不如死了干净。
  未几,一个白胡子老头端着碗茶颤颤地走过来,笑道:“小娃儿,喝碗热茶吧。”
  涂清澈道了声谢接过,捧着大白碗,双眉微蹙望着远处微微出神。
  倚在门前的白胡子老头一口气没喘顺,按住胸口剧烈的咳了起来,咳完又忍不住笑起来。涂清澈见他笑得开心,禁不住道:“老人家,有什么喜事叫你如此开心?”白胡子老头眯了眯眼:“老老汉这一大把年纪,哪还会有什么喜事哩。只是想到方才喘岔了气,险些被俺自己害死,觉得好笑,便笑将出来。”
  涂清澈倾身微笑。
  白胡子老头嘿嘿笑道:“小娃儿,你一定是在笑俺蠢哩。俺才要笑你蠢,小小年纪竟瞎学啥苦大仇深的腔调,不趁着年少及时行乐,到俺这岁数便是要啃块骨头都啃不动哩。”
  涂清澈轻笑出声。
  白胡子老头哈哈笑道:“老汉俺不知你有何伤心事,料你也不肯说与外人。可若要论命苦,这天下的人可没有能及得上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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