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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昏君 (车厘子/四时江南/江南四时/樱桃/认真脸)


那人不敢动,眼睛看看我,再看看我身后。没了风氅,冷风吹进四肢百骸,顷刻便将我冻透了。我闭上眼睛,突然,身后那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既然如此,我来行刑。”
哈丹亲手将我绑在架上,目光始终未曾与我交汇,双手却抖个不停。比起他,我坦然许多。我虽畏惧鞭打,可身为天子,只跪上天,不跪凡人,要我对着个凡人三跪九叩,我宁死不从。
比起太傅的手下,哈丹绑我可是温柔许多。他绑好了,我活动活动手腕,竟觉得不怎么紧,兴许待会儿吃痛挣扎起来,不会再磨得手腕全是勒痕。而后哈丹走远几步,旁边有人将鞭子递到他手中,他回过头,远远地望了我一眼。
光线昏暗,又背着光,那一眼如何,我没看清。
我就义般闭上了眼睛。
第一鞭绽开在胸前,那里有皮肉相护,又处于脏器之间,伤不到骨头,更伤不了五脏。且哈丹武艺超凡,手劲极大,这一鞭甩过来竟没见血,我猜他当手下留情。可我连日重病,体力极差,他再留情也是于事无补,那一鞭打得我浑身剧颤,冷汗登时涔涔而下。
四周都是狄族人,济格站在最前,满脸虚伪的不得已,眼神却藏不住复仇的雀跃。我不愿被他看笑话,更不愿被狄族人看笑话,疼得想嘶声大喊也咬紧了牙一声不发。哈丹第二鞭正打在我旧伤之上,出手虽轻,可新伤摞着旧伤,疼得我太阳穴“砰砰”直跳。但我就是不肯吭声,梗着脖子,直视哈丹。
哈丹一鞭紧似一鞭,鞭鞭不停,刚开始我还数着他打了几鞭,某次疼得钻心,一鞭数乱,接下来就都乱了。这样也好,打的快些,痛楚连成了片,不给我停下来回味的机会,我便觉得疼得没那么厉害。而且他们不是要打死我么,打得越快,死得越快,我越是没那么痛苦。
冷汗顺鬓角而下,滑过脸颊下巴,滴入胸前伤口。我的胸前伤痕累累,鲜血混着翻卷的皮肉糊成一片。奇了怪,一鞭抽过来,我竟慢慢不觉得疼,感觉变得迟钝,身子亦轻飘飘的,仿佛这便要腾云驾雾归去。我知这是强弩之末的征兆,举目四望,果然,视线模糊,那些或幸灾或乐祸的脸已完全看不清楚。我猜我终于快要死了,临死之前,我抬起头,最后望了一遍哈丹的脸。
那对曾无数次吻过我的、令我迷恋的厚唇紧紧抿着,眼神充满痛与不舍,瞬也不瞬地望着我。
于是我也望着他,直到陷入昏迷。
我昏迷了几天几夜才醒来,醒来时有片刻怔忡,竟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眼睛看了周围好久才反应过来自己仍在哈丹的王帐里。王帐极宽敞,摆设却很简朴,我以为哈丹会在我身边,可在我身边守着的却是侍女央吉。
央吉手里端着个瓷碗跪到床边,看了我半天,问:“你醒了么?”
我仍旧虚弱,说不出话,点了点头。
央吉举着碗问我:“要喝水么?”
失血过多,又昏迷几日,自然是要的。我又点了点头,央吉扶我坐起,把一碗水都喂了进来。
然后我重新躺下,她把空碗放在一旁,撇撇嘴,道:“亏我以前还觉得你不错,很喜欢你。你啊,睡着时那么乖,醒过来怎么却是个坏脾气?”
我吞了口口水,有气无力地看着她。
她继续道:“你么,模样是好看,听说在中原还是个贵人。可那又如何,你的手腕还没有个姑娘粗,牧得马放得羊么?跟人摔跤,摔得过一回合么?就算你在中原时再有钱,我草原人稀罕么?什么都不会,脾气还这么差,我若是王,宁可换个人喜欢。”
那就叫你家王换个人喜欢啊。
我心里很不以为然,嘴上想反驳,刚提口气就被自己呛着了,咳得昏天黑地。
央吉赶紧又给我倒了碗水,一边喂我一边道:“我这么说,你还不服么?你可知道那天王醒来不见你,急得差点把赤都翻过来。发现你盗了马,骑上阿凤就去追。王把你带回来时,已是好几天不眠不休,吃喝都未曾顾及,我劝他休息,他理都不理。累成这样,大医说治不好你,他二话没说,骑上马就去请游医图峰。图峰是草原上医术最厉害的大夫,他没有部族,四处行医。可如今他正在羌族给人治病,王这么单枪匹马赶去,一个不小心,可能就回不来了!”
一碗水喝完,我还是有点咳嗽,牵动胸前伤口,火辣辣的疼。央吉瞥我一眼,递了块小木块给我,叫我攥着,说是可以缓解疼痛,而后也不管这疼痛缓解没有,继续道:“王心里全是你,临走还不忘把你托付给先知照顾。谁知一回来,你就给他捅这么大的篓子。那天你昏迷后,王跟疯了似的把你从架子上解下来,抱着你就往王帐跑。你没有性命之忧以后,他为了给族人个交代,自己跑到先知那里替你行大礼去了。你可知为何一年只在神的生辰和先知的生辰方行大礼?因为大礼听来简单,做起来却极为繁复,就是好端端一个人,一套大礼做下来都累得够呛,何况那时王已经好几天没有正经休息了呀!”
央吉瞪着我,总结道:“王为你做了这么多,可你除了发脾气,为王做过什么?我这样说你,委屈你了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身子一顿,愣了许久,忽然笑了一声。
“你没有委屈我。”我道,“你说得对,他不欠我的,却为我做了这么多,还数次救我性命,而我……什么都没为他做过。”
我静静地盯着被角出神,许是眼神太过凄然,央吉挺直的腰板忽然软了下来,语气也柔了:“你……你也别太难过了,其实这事也怨我。王本来叫我寸步不离守着你的,谁想我阿姊突然叫我出去说几句话,就这会儿功夫,帐子里就闹了起来。济格这人平日是阴郁了些,我却没想到他对汉人的仇这么深。如今王已训责过我,先知也处罚了济格。咱们狄族都是好人,情急之下与你为难,也是因为我们怕你伤害先知。王已然把你们的关系同大伙说了,他又替你向先知行了大礼赔罪,以后不会有人再为难你,你就安安心心,把族里当自己的家吧。”
我受了鞭伤,痛楚难耐,既睡不着,又坐不住,很是难受,故而给我喝的药中添了助眠的成分。我每每喝了药便昏昏欲睡,一睡能睡很久,醒了也不说话,怔怔盯着房顶发呆。我发呆,央吉嫌我没意思,便偷偷拿了许多活计进帐里做,还叮嘱我不要说出去。有一日她甚至抱了只小羊进来,羊儿通体雪白,咩咩地叫着满王帐跑。央吉一边追着小羊,一边叫我看,我看了半晌,突然问她:“哈丹呢?”
“你总算想起王了么?”央吉抱起小羊道,“王每日都来瞧你呢。”
他每日都来瞧我,我却一次都没看见他。我猜他是故意不见我,所以总挑我服药睡着后来。可他为什么不见我,这我想不明白。
某次我睡得迷迷糊糊,朦胧中似乎有人掀我被子,为我换药。那人动作虽轻柔,可药粉洒在伤口上像针扎似的,我疼得一个激灵,醒了。
醒来才发现,竟是哈丹在替我换药。
他的动作轻柔而认真,我悄悄地睁眼望他,他竟丝毫没发现。等他换完了,转身把药瓶放在一旁的矮桌上,一抬头,我俩恰好四目相对。
他什么都没说,我看见他喉结抖动,该是吞了一大口口水。
然后他起身要走。
我道:“别走!”
哈丹坐了回去。
我对他伸出手:“扶我起来,我有话同你说。”
哈丹便扶我坐起,怕我坐的难受,还摞了两个枕头在我后头。
我问他:“你替我去行大礼了,是么?”
哈丹:“嗯。”
“你之所以要行这个礼,是必须对自己的族人有所交代,是么?”
“对。”
“你若没这个交代,哪怕拿出王的威严,他们也不会真心接纳我,我也无法在狄族立足,是不是?”
“是。”
“你这么做,是因为天下虽大,除了狄族,世间已无我容身之处了,对吗?”
哈丹没有回答,可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我仰头苦笑一声,长叹:“你没有错,天下虽大,的确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可是我不甘心!”我攥紧拳,狠狠打在床上。
“十一,”哈丹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经不是皇帝,许不起高官厚禄,也不能去赌臣子的忠心。何况边关守将是否仍是魏铎,你我都不清楚,贸然闯关,说不定还没见到守将,便已经被人射杀于关下——当日那三箭还不够么。”
“殷、卫二人盼你速死,我好不容易把你从二人手中救出,你却要自投罗网,十一,你自己说,你傻是不傻?”哈丹厉声道,“这仇,我替你报,来日无论何种方法,我定提二人人头见你,为你出气。我知道你不稀罕,你是皇帝,你有你的尊严。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你一味抱着那点可笑的尊严宁折不弯,去做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把命都折腾没了,你自己想,值不值?!”
哈丹对我一向温柔,这几句却严厉至极。他是真动了气,我抬头望着他的脸,心想,他这几天避而不见,是不是因为生气的缘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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