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时清收回手站在那处静静看着太后道:“湛儿得水痘我日日亲自照看着都安然无恙,如今只是看一眼又有何妨?”
景和站在一旁轻声道:“王爷还是莫进去了,太医们医术高超,有他们照看着,恐怕您进去也…”他猛然收回将要脱口而出的“是添乱”,改口道:“也没用…”
孟时清偏头看了看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是了,是本王急糊涂了,还好你提醒。”
景和刚想朝他笑笑,就看到太后淡淡瞥了他一眼,忙收回了微扬的嘴角。
太后道:“既然如此,便坐下来休息会儿吧。”
孟时清思忖了一下,问道:“如今有多少人知道皇上出事了?”
太后摇摇头说:“宫中已经人尽皆知了,恐怕宫外也要瞒不住。”
孟时清示意他知道了,头疼地揉了揉眉,“千算万算没想到皇上出事了。”
太后似也有为难事,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景和站在那处手足无措,目光在太后和孟时清之间打量来打量去。太后也注意到他的目光,轻轻哼了一声问孟时清:“将他带来做什么?”
孟时清看了眼景和道:“他是臣的谋士,如今出了这事,臣自然要带在身边。小景站着做什么,坐下。”
景和往孟时清那儿挪了挪,然后夹紧屁股坐了下来,腰板挺得直直的不敢说话。前番他冲撞太后时底气十足是因为太后在宫外,又是一身便装,反倒平易近人许多。如今在这巍峨的皇宫中,太后一身华丽官服,平添几分威严肃穆之气。
太后嘴角微微扯起,冷笑道:“你几次三番护着他,当真只是谋士这么简单?”
“太后与其操心臣的谋士,不如操心邵将军。”
太后面上一僵,道:“王爷什么意思?”
孟时清轻笑道:“太后心里不是比我还清楚,邵将军部下若是没有得谁命令,又岂敢如此胆大妄为?”
太后冷声道:“王爷的意思是在责怪哀家太过纵容邵将军?王爷,你可还记得你是站在哪方的?”
“时清从前自然知晓我应当站在哪一派,只是如今日子久了,臣心中倒有一惑,在国丈心中,是如何丈量时清价值的?”
太后的脸色蓦然白了许多,景和在一旁看得幸灾乐祸,心里还在想太后这脸变得可比戏班的台柱子还快。
她道:“王爷多虑了,哀家一族向来对王爷都是全力支持的。”
孟时清缓慢而从容地扔给太后一个笑脸,“在这件事上,时清从来都相信你不仁,我不义。国丈拿小景威胁臣,此番举荐邵锵出兵便是臣的回礼。”
太后倏然站起身,指尖直指景和,厉声质问道:“你如今要为了他一个人与陈家作对?你不要你的皇位了?”
孟时清也站起身,踱步到太后跟前道:“太后,皇上还在里面呢,你说这话是不是太…”孟时清的音调转了转,声音低下许多,敛眉道:“太不像个母亲了。”
景和看他们一个疾声厉色,一个温声细语,眼看着太后的怒火要误伤到自己,又没有立场也没那个本事出声制止,好在太后总归还是恢复了些理智,坐回位子上饮了口茶,似是要把那些怒气咽回腹中,朝着孟时清冷冷地说:“哀家知道你对那个邵锵早有不满,可你为何如此沉不住气,如今你将他送出京城,丞相那一派最近趁着城中疫病,势头又涨了许多,你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孟时清微微颔首道:“太后多虑了,只要臣放出西郊隔离疫区的病人是丞相手下有意放出这话,不知丞相那边会如何应对。”
太后疑道:“你竟连这事都查清楚了?”
孟时清说:“有这事如何,没有又如何?如今京城疫病蔓延开来,当初主动请缨揽下这事的丞相都逃不开罪名,臣只是加以利用,再替丞相手下捏造个通敌的罪名罢了。”
太后听完拂了拂袖,叹息道:“罢了罢了,随你去吧。哀家累了,你要留着便留在这里吧。”
“恭送太后。”孟时清站在原地躬身一揖,景和也跟着行礼送太后回宫。待太后走远之后孟时清这才站直身子,看着景和笑着问道:“吓到了吧?”
景和摆了摆手道:“太后好生威严。”
“我说的不是这事”,孟时清面上笑容依然灿若桃李,却让人如坠冰窟般觉察不出一丝温度,“我说的是我方才同太后说的那些话。”
景和站在原地看着孟时清坐回位子淡定喝茶,再神色自若地抬头看着他。
“这些手段虽然不高明,然而也是无奈之举,我,我没有被吓到。”
孟时清似在看一件有趣的小玩意般看着景和,淡笑着听景和说完后道:“并非无奈之举,我有许多种手段能让丞相失去人心,却偏偏选择了这种最劳民伤财的。”
景和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若说方才孟时清同太后所言是一颗小石子击入景和心中,那么现在他说的话无异于一道雷劈上景和心头。景和从来不觉得踏上皇位的这条路有多太平,所以孟时清做什么他都不奇怪,只是眼下孟时清如此坦然说出他的“阴谋”,景和心中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孟时清看他怔神半天,低头轻笑道:“当初我将你招揽过来便是多有勉强,我还是那句话,来日你若是要走,我定不会拦着你。是我错了,小景虽然聪颖然而心思剔透,终究不适合这些事。”
“不,我没有勉强…”景和反驳道:“你道我当真如此没有立场,你说蜀地有好吃的我便跟过去?不过是…是因为跟着的人是王爷罢了。”他说着说着脸也有些红,明明是坦荡荡一番表明忠心的话,经由自己口中说出,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
这下换孟时清愣住了,他直直看着景和半天说不出话,“我以为…你是…啊,是我错了…”
景和朝孟时清灿烂一笑,道:“尚元曾道你对他有知遇之恩,蜀地治水之事也让我看到王爷你的仁心,今日景和愿跟随你并非王爷勉强,全是我心甘情愿。”
☆、天子崩
孟时清显然没想到景和会说这番话,良久才反应过来,正当他欲开口时分,皇上寝殿中却突然传出消息,说是一直昏迷不醒的皇上醒了,候在宫外的不少太医都急冲冲走了进去。
孟时清站在门口看着一个个太医走进又走出,随手揪了一个衣领到跟前,厉声问道:“皇上怎么样了?”
太医方才心思全扑在小皇帝的病情上,眼下突然被孟时清捉住,显然被吓了一跳,浑身一抖道:“回…回禀王爷,皇上虽然已经转醒,然而如今仍然高烧未退,此番疫病来势汹汹,皇上旧疾复发,臣等正在竭力救治。”
孟时清把人放进去,站在殿门外看着。
日落时分夕阳残红如血,殿前的守卫换了一队又一队,不变的是脸上始终如一的肃穆神色,就好像历朝历代的更迭都与他们无关,无论谁做皇帝,他们都站在此处,如最森严的铜墙般守护着皇城的安宁。
夕阳全然隐没在群山后,月亮攀上高空,澄黄的月牙如勾般挂在枝头。
小皇帝在夜深的时候醒了,嚷着要喝粥。孟时清匆匆赶去看望,小皇帝抓着他的衣角不肯放手。景和站在一旁偷瞄小皇帝,后者看起来精神不好,想来是被疫病折磨得够呛,但总算面上还是有一丝血色,也主动想要进食了。
宫女按照太医的嘱咐煮了清粥,小皇帝看见那些粥二话不说喝了下去,许是热粥刚入口有些烫,小皇帝面色不太好看。待宫女退下后,小皇帝低声对孟时清说:“六哥,粥不好喝,寡淡。”
孟时清亲手拧干帕子替他擦手,一边温柔道:“现如今病着,就是给你山珍海味你也尝不出味道。”
小皇帝看着他认真问道:“六哥,你说朕的病能好吗?”
孟时清伸手想摸他的头,手抬到一半又放下继续擦他的手,笑道:“都是一国之君了还在说孩子气的傻话,自然是会好的。”
小皇帝看了眼景和,孟时清立刻会意道:“无妨,皇上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皇上把孟时清手中的帕子拿开,用指尖细细描绘着他手中的纹路,一脸新奇道:“六哥的生命线真长呢。”
孟时清笑着回握住天子的手,“皇上也是,比臣还长。”
小皇帝吃吃笑了两声又道:“你们都当朕是小孩子,可许多事,朕都明白。”
孟时清微微抬起脸看向小皇帝,小皇帝垂下眸子低低地笑着,纤长的睫毛扑闪扑闪,漂亮极了。
他说:“父皇这么多子嗣当中,朕和六哥最像了。”
孟时清轻叹道:“是啊。”
天子突然握紧孟时清的手说:“所以朕走之后,这位子便让六哥来坐吧。”
孟时清惊愕地看向皇帝,皇帝微微笑道:“虽然朕没有这个权利把位子传给六哥,但母后也会帮助六哥坐上皇位,所以朕不担心。朕没机会做一个好皇帝,六哥可要替朕做到啊。”
景和见到孟时清愣神的机会几乎都要在这几天用光了,孟时清愣愣看着小皇帝喃喃低语,许久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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