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烧起那日,肃亲王府二世子李明遥正在楼里听戏,这不知愁的李二公子也许脑子刚刚撞过房梁,闻说外面着了火,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跑去看热闹。
水火无情,着火的林子里温度极高,别说平地上倒油煎两个鸡蛋了,二世子这样皮肉匀称的,烤熟十来个不成问题,不是这等脑子有坑的主儿才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只是李二世子这玩笑还没开完,就被他大哥世子爷抓了个正着——世子爷刚为这事儿丢过脸,恨不得从此与此案分道扬镳,奈何这倒霉弟弟不长眼,还要上赶着往上凑。
世子爷正愁没机会教育弟弟,听闻此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二话不说回府就请了家法,差点儿活活把李二公子打死在王府里。
肃亲王心疼二儿子,又哭又闹地跟下手没轻重的大儿子嚎了一场,直闹的肃亲王府一片鸡飞狗跳。
世子爷被训,二公子负伤,老王爷李熹更好,着急上火急怒攻心,又病了,这回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此事被碎嘴子的三姑六婆们添油加醋的绕京城传了一圈,肃亲王府再一次成了四九城里茶余饭后的笑料儿。
与这场大火有关的另一个谈资就是正乙祠。
民间有说法,火代表旺,然而盛极而衰,物极必反,火烧到了头,就是灰烬,于人于事都是大不利——正乙祠戏楼这些年风头太盛,红火太过,这才引来天雷地火,不是什么好兆头。
商贾之人最信这个,听此传言,正乙祠特意请高人做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法事驱邪,又以集秀班儿为主,兼之遍请京中名伶来串场,开一场七天七夜的堂会。
已经公开表明要到场的老板中,九生七旦,四大名伶无一不到场,连近年来鲜少登台的秦风秦九爷的名字都赫然在列。
这一下子整个儿京城都轰动了,一时间,满京城的戏迷票友们奔走相告,正乙祠戏楼中一座难求,腰缠万金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要知道,秦九爷已经有小两年不开唱了,想听他一段儿戏比见皇上还难——皇上还得上朝不是。
这消息传到肃亲王府的时候,李家父子三人正躲在密室之中密谋,美其名曰:避风头。
听闻有堂会,“病着“的李熹和“负伤”的二世子李明遥眼睛都亮了。
只有李明远勉强还算淡定,直到他听见秦风的名字,饶是他一脸“我没有这样的爹也没有这样的弟弟”的谴责与嫌弃,也挡不住他心思已经跑偏了。
来汇报的人沉着冷静,完全没有体会到这父子三人各怀鬼胎,尽职尽责地说到了最后一句:“属下认为,正乙祠戏楼之中隐情颇多,不得不查,只是之前动作过大,恐打草惊蛇,借此机会,正可以潜入彻查。”
“负伤”的二世子李明遥腿上似乎被打断了,正装模作样地绑着一根固定用的木棍歪在椅子上——他腿上确实有伤,只不过,除非掀起裤腿儿来看,不然谁也发现不了那是烧伤而不是被打断了腿的外伤,哦,伤的也不是绑木棍的那条腿,那棍子完全是装样儿。
“秦老板登台,这可是大场面。”李明遥说,“父王,大哥,要不还是我去吧,我在正乙祠常来常往,不容易引起怀疑。”
李熹一挥手:“不可,你在外太招摇,我一个富贵闲人,出现在那种场合也不扎眼,还是我去。”
李明远在一边听的一脸鄙夷:“父王,你正在装病;老二你正瘸着,你们俩都争什么争?还是我去。”
那父子俩一脸不甘。
李明远一看就知道他们打什么主意,脸色一沉:“父王近二十年的布置,就是为了追查当年之事,如果在此时打草惊蛇,得不偿失。心有所好不是坏事儿,但是若因此功亏一篑,毁得不止是我肃亲王府。”
他一脸正气,说的李熹与李明遥一怔。
即使不情愿,两人却也知道李明远说的是对的。
世子爷终于如愿以偿。
商议完正事,李明远吩咐汇报之人从密道离去,而他们兄弟俩转身跟在李熹身后,出了密室。
密室之外便是李熹卧房,李明远不动声色的安排李熹躺下,李熹犹自念叨如此场面不去可惜,李明远却不管,朗声唤下人来伺候老王爷喝补汤,逼得李熹闭嘴装傻。
他自己转身出了门。
李明遥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犹自不死心:“大哥,满京城都知道你不听戏,你以什么名义去?……难不成你说你突然爱听了?”
李明远一怔,他只想着秦风,完全把这茬儿忘了。
李明遥一见他大哥的表情,心知有门儿,十分讨巧又见缝插针的趁虚而入:“不然……”
然而没等他说完,就见远处一个小厮小跑而来,李明遥察言观色,果断噤声。
那小厮跑到近前,恭恭敬敬递上一张请帖。
李明远接过来看,眼中隐约带了一点儿玩味的笑意。
那帖子素笺为底,烫金为纹,水墨在边围之处轻浅勾勒一枝兰花。
花中君子,独有意境的风雅。
帖子是给李明远的,李明遥在身后探头探脑,也只瞧见了兰花一抹如剑长叶儿,再也瞧不到其他。
“如此,便师出有名了。”李明远快速扫了一眼,就将帖子收进了广袖里,“秦老板登台,特意请求我去捧场儿……老二你也不用操心了,好好养你的伤。”
他说完,轻笑一声,走了。
李明遥在他身后,看着李明远那一派潇洒远去的背影,下巴都要掉下来。
秦晚之在梨园行里出了名的难请,其人清高,不像戏子,倒像个公侯票儿友,他若开唱,满京戏迷都闻风而动,届时台下必然宾客满座,一席难求。
相传他背后有人捧,可是李明遥皱着眉头将京中一圈儿亲贵想遍了,也没猜出谁捧戏子能捧出这个阵仗。京中门第能比肃亲王府还高的,基本可以说没有,李明遥曾经一度琢磨着,按照秦风那架势,如果不是他故作姿态,捧他的只能是当今皇上了。
皇上虽然也爱听戏,但是不好男风,听个热闹而已,绝对不会玩物丧志的地步;故作姿态就更没有道理了,四九城里天子脚下,你再大的靠山也得夹起尾巴,不然哪天碍了别人的眼,死都让你不消停。
因此秦风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堪称梨园行一桩悬案。
以秦九爷那喝了天风儿的模样,说他请求谁去听戏,那更是闻所未闻。
如今怎么倒下帖子请了他哥?
难道,秦九爷跟他大哥关系好?
李明遥转念一想,不对啊,他哥根本不听戏,上哪认识这名满京城的秦晚之去?
☆、第10章
肃亲王府表面上一派平静,实际上,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在风口浪尖上。
二十年前,肃亲王少年得志,挂帅征战疆场。
马是神驹若龙虎,人是英雄临八荒,遥想当年,一骑绝尘,登高远望,白云崔嵬,振臂一呼,应声如雷,长枪入阵,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只是这样煊赫肆意的少年英雄时代,转眼便在蚀骨的伤病之中落了幕。
自此肃亲王成了人人艳羡的富贵闲人,王爵在身,天潢贵胄,位高禄重,每日的生活不过斗鸡走马,听戏宴游赏京华,闻者皆道那是当世无双的自在逍遥。
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太后一哭的功劳,可只有肃亲王自己心里明白,越是朗朗乾坤,太平盛世,最容不下的便是一个功高震主。
昔年阵前,李熹即将带兵突袭夷族军帐,陡然一封密报以家书的名义送抵军中,语焉不详。
密报中的消息显然是有人断章截句地抄录下来,又命人偷传至阵前的,所用的暗语是他与皇帝年少时同在书房所学之句,直指要借这场征战要李熹的命。
李熹记得,当年教他们这个师父,还是他那执掌军机处的岳父张阁老,因为他幼时贪玩儿,还挨过张阁老的戒尺,因此印象深刻。
只是那时,肃亲王年少轻狂,哪里会把这种真真假假的扰乱军心之句放在心上,直到九死一生,远离边境二十年再不得军权,皇帝的态度从那以后若即若离,李熹才明白,那背后隐隐昭示着的阴谋,也许从那时就开始了。
至于那后来蒙圣上指婚嫁入王府、又备受肃亲王宠爱的孙氏王妃,还是孙决三杯黄汤下肚说漏了嘴——那孙氏根本不是孙家的亲生女,而是早就有人安排好养在孙家的养女。而孙决的真正的亲姐姐早就死了,无怪乎这女子生了那样一副与兄弟不同的美貌。如此偷梁换柱,竟然还被皇帝指给了肃王做填房,背后隐藏的事情,呼之欲出。
甚至连当年盛极一时的平阳公主府转瞬衰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疑惑。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隐隐指向最不可言说的地方。
也许是胡思乱想,也许是子虚乌有,但是疑虑就是这样,在心里扎了根,不能求解,便不能救赎。
于是,只因为那些个陈年旧事,一查二十年。肃亲王自己查还不算,还要拉上李明远和李明遥兄弟。
山河永寂,岁月如雨,如今的天下依旧盛世太平。
李明远有时候觉得他爹李熹的这些坚持毫无意义,那些怀疑是假的又能怎样,是真的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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