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只有汗青丹书来评判谁对谁错。
也许谁也没对,但谁也没错,只不过,那是谁人都躲不开的评说与功过。
大浪淘沙,各奔东西或者同流合污,世人总要有选择,这选择或舍身成仁,或功败垂成,万般不由人。
而秦风却敢在李明远的质问可曾身不由己之时,坦然自若,从容不迫地说,不曾。
是真是假?
李明远在那时是无从辨别的。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秦风优雅起身,不动神色地与李明远换了个方向。
夜风中传来一丝别样的香气,秦风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嗅出那是松烟与脂粉混合成的味道,还夹杂了些许外族的独特熏香。
蛮人信教拜神,将自己的灵魂与钱财都奉送给顶礼膜拜的神灵,这香在他们眼中是神灵的佑护,香气不断,神灵的加持与悲悯就常随他们左右。
此处光线不明,可这两股味道交织而成的特殊气息,已经随着夜风散入了秦风的鼻子里。
来了。
李明远没有秦风那样独特的嗅觉,他对周遭的感知,只靠听。
此处无疑是安静的,可是山雨欲来之时,这安静还要再加一个更字。
李明远不出声,用唇语在秦风看得见的地方道:“有人。”
秦风点头,回道:“我知道,来人有两个,一个是额尔都木图,还有一个是戏子。”他说完这句,顿了一下,补充道,“还不知道是谁。”
李明远挑眉,眼神一勾,你不知道?还以为你无所不知。
秦风淡笑,从善如流地回了一个且嗔且怪的眼神,笑出了世子爷一身的鸡皮疙瘩。
“别装了。”李明远拍掉了一身的糟心,道,“你用什么引了他们冒险也要来此私会。”
蛮子入京入的是急,传递消息传递也确实刻不容缓,但是急到蛮人入京第一天就要急不可耐地地步,闻所未闻。
那边的人到底是小心的,左一道又一道的手,经过多少也许无辜也许不无辜的人,必然不是小事。
李明远甚至于怀疑这事儿秦风也是不知道的,但他艺高人胆大,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一点也不怕打草惊蛇。
秦风螳螂捕蝉,将计就计,即是去探他们的局,也是破他们的局。
此时他神色淡然,探手入怀,变戏法一样地摸出一张薄宣,无声的递给李明远看。
宣纸上无字,却有一个痕迹分明的印信。
李明远乍一看没有瞧出所以,再一看,出了一身冷汗,那竟然是皇帝印信。
信牌是调兵信物,如若到手,千军万马一如探囊取物。
可不巧,藏在京西易家丫头棺材里的那半块儿被李明远截了胡,肃亲王府中有肃亲王李熹父子三人多年处心积虑的布置,巨大的假象里包裹着若有似无的一点儿真,正乙祠中的细作们哪怕手眼通天,能买通兵部伪造信牌,却无论如何也进不去铁桶一般的肃亲王府,更何况,李明遥“友军”一样的身份处在那儿,这群人连怀疑都得拐上九曲十八弯。而他们自己手里那准备拿出来献宝的那半块儿,已经是“大意失荆州”。
狗急跳墙,鸡慌上房。
如果有人在情况紧迫之下,想要用的东西却丢的渣渣都不剩,那他会如何呢?
李明远试着带入了一下儿场景,觉得如果铤而走险取印信,反而是个好主意。
今日就是个好时机。
蛮子在此声东击西,皇长子多疑求稳妥,调了大部分御林军前来西苑,然而皇帝不来西苑同乐,宫中只剩下当值的禁军……数量绝对不会太多。
李明远想到这里,突然出了一身的汗,看向秦风的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
他不是疯了吧?李明远想,他拿来勾引蛮子和细作上钩的饵,竟然是当今皇帝的印信,或者说……当今皇帝。
饶是世子爷这混吃混喝的闲散贵胄,如今都觉得这个天下有些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他在这儿忙活了一晚上,憋火憋气被人到处牵着遛,查了一溜儿的细作,其实他身边站着的这个才是真正的细作头子吧?
秦风分明看懂了他眼中的惊异,微微一笑,仿佛无边夜色都在他一笑里化成了婉转而唱的悠扬词曲。
李明远的脸白了三分,恍惚之中明白里秦风为什么一定要带着他。
却隐隐了然了几分,他说,他不曾身不由己。
浓郁的夜色里忽然闪过隐约的人影,藏在暗处的两个人突然叽哩咕噜地出声交谈起来,语气竟然又隐隐约约的欣喜。
李明远一愣,立刻去看秦风,下意识就要出手,却被秦风先动一步,反手制约了回去。
秦风武功无疑是好的,李明远在他手下从来没有讨到过什么便宜,此时手腕被人拧住,怒意顿起,反应迅速地与秦风见招拆招起来。
如此近的距离,十招之内见真章。
李明远虽然怒在心头,影响了沉稳之势,却不得不承认,此时气定神闲的秦风,无疑更胜了一筹。
秦风唇语道:“世子爷急什么?”
李明远暗暗用着气劲,并不开口。
秦风又道:“既然来了,就等到该走的时候再走吧。”
怕是到时候就走不了了!
李明远眉头一拧,就要挣脱,谁想他心里的嘀咕没完,就听背后骤起兵刃出窍之声。
两人拆招的动作想必是惊动了人。
两人双双回头。
八双眼睛十六个窟窿逐一相对,彼此囫囵圈地把对方认了个分明。
蛮人额尔德木图李明远还能认得出,而那个不认识的,此时确认出了他:“肃亲王世子?秦九爷?”
秦风被点了名,凉凉回眸看他一眼,应声招呼道:“尚老板。”仿佛真的是意外相遇的旧相识。
此人正是尚云间。
此时他脸色有几分青白,在秦风与李明远面容间大量一个来回,皮笑肉不笑:“世子爷和秦老板好雅兴,夜黑风高在此赏景吗?”
秦风点头:“正是。”
李明远:“……”
尚云间:“……”
这敷衍真没诚意。
尚云间怒道:“秦老板!今日署里可没传您的差事。”
秦风一掀眼皮:“似乎,也没传尚老板你的。”
他眼神一转,将目光挪到一直不发一言的额尔都木图身上:“怎么,尚老板这么迫不及待的招待贵客,等到天亮都不行?”
☆、第26章
寥落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说玄宗。
做皇帝是个什么滋味儿呢?
普天之下,怕也没有第二个人说的出了。
真知道的不会说,假知道的不能说——痴心妄想地失心疯了,才会天天去想做皇帝什么滋味。
前殿一轮月明,宫外歌舞升平的是另一个天地,而内宫之中,秋寒露重,当今圣上、皇帝陛下李煦露出了一许上了年纪之人的疲惫之色。他点灯耗油地批过了今天呈上来的如山奏折,揉着眉头晃神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做皇帝的滋味儿。
曾经年少,身为皇子,尊贵无匹,也曾打马过京华,有过那今宵不知酒醒何处的肆意风流。
那是一双弟妹都还是不知世事的年纪,那时肃亲王李熹还是个一天不惹事儿就浑身难受的半大小子,天天要自己和母后想着办法在父皇面前说和,才能面一丁点儿的罚处;那时平阳公主还未出阁,虽是迷倒天下男子的二八佳人,气势却不输龙子皇孙,母后天天琢磨着什么样的人家才能消受他将门虎女小妹的“美人恩”。
天家富贵,说到底也不过父母高堂兄弟姐妹,每个人都高兴,日子过的就祥和,而彼时,那些争斗那些攻心之计,都还遥远的像是史书里的演绎,只在字里行间露出隐约的一点儿狰狞的端倪……
如今,兄妹天人永隔,兄弟面和心不和。
金口玉言,九五至尊,却再找不回旧年手足扶持的那些想起来就会不由自主微笑的往昔。
李煦一时眼神迷茫,不由顿了顿朱笔,在熟宣上点了一个拇指肚儿大的印记。
身后的太监总管高才敏锐地瞧见了李煦瞬间的走神儿,前行半步,低声道:“万岁,天儿晚了,歇息吧。”
李煦被这一声惊醒一样,一手团了宣纸,另一手无言撂了朱笔,并不接高才歇息的话头儿,只问:“什么时候了?”
高才瞧瞧外面天色,道:“回万岁爷,该打更了。”
李煦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起身往殿门走。
高才以为他要出去,连忙跟上,准备摆驾。
谁知李煦走到门口,就这么停住了,借着夜色瞧那并非满月的秋月。
高才“哎呦”一声,像被踩了尾巴的胖豚鼠一样,连忙咋咋唬唬地招呼人递来外衣,亲手给李煦披上:“万岁,秋风硬,您这么吹着,当心龙体啊。”
李煦拢了一把外衣,把高才一惊一乍的嘱咐当耳边风:“明迅呢?他那边有消息回来么?”
李明迅就是皇长子。
高才知道李煦问的是蛮族的事儿,事涉朝政,他只能斟酌着说:“回万岁爷,皇长子已经成年,去年就已经搬到宫外了,这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了,怕是没有急事儿,不会进宫来回了。”
李煦恍然大悟一样地点点头:“哦,是这个道理,朕糊涂了……”
蛮子是几朝皇帝处心积虑地养出的祸患,一代推一代,终于到了快要推不下去的时候,然而李煦受过蛮子公主的种种“惊吓”,明知对待蛮子,怀柔放松釜底抽薪才是最好的办法,可他总是在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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