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武开阳笑了笑,“这件事,说来可话长了,容为兄吃饭的时候慢慢与你讲。来,到了。”进了门,武开阳熟门熟路地对掌柜的道:“老先生,我刚才提来的那坛酒,等会儿上了菜你帮我一道送上去。”
“好嘞!武爷!”
殷静一步跨进了这家雅致的云州菜馆:“武兄,你还带了酒呀?那我今天就陪你一醉方休。”
武开阳道:“那酒不是今天喝的,是我自己造的,送给你带回去用。今天我们喝这里的酒,云州酿。”
殷静的眼睛眯了起来,薄唇平平,眸间晶亮却含着一丝笑意:“你怎么就这么有把握,今天一定能请到我?还备了你自酿的酒?”两人一道步入武开阳在楼上定的雅间,窗外正是城内河,河边杨柳依依,房内干净精巧。在桌边相对坐了,武开阳道:“我今天是肯定要请你的,拉也得把你拉来。”
殷静摸了摸下巴。武开阳抬目看他一眼,只见殷静一身靛青劲装,身形挺拔好看,平肩,窄腰,长腿,腰侧挂着一只玉牌。真是英雄出少年呐,还记得自己当年沙场上第一次见到副将殷远山的时候,他怕是还没出生……
“武兄?”殷静的声音放轻了,显得更沙哑了些:“我脸上有什么那么好看吗?”
第8章
武开阳垂目把神色掩去了,只手将菜单递了过去:“我在想你爱吃什么呢,不过不如你自己点。”
殷静笑了笑,这是武开阳第二次看见殷静笑。和第一次转瞬即逝不同,这一次殷静的嘴角轻轻地勾着,形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就连眼睛里也有笑意。殷静缓缓地翘起了腿,轻抬了抬下巴:“这儿我不熟,武兄帮我点吧。”
武开阳见殷静如此,心下放下一块石头,觉得今晚要和殷静说的事,仿佛不那么难开口了。“行,你有没有什么忌口的?”武开阳问。
殷静耸耸肩,整个身子向椅背靠去,双手抱住后脑勺,看向窗外夜景:“难吃的我不吃,我只吃好吃的。”
武开阳闻言,低着头愣了一下,继续看菜单。
“你笑什么?”殷静眼神从窗外回转,落到武开阳身上,问。
武开阳抬起脸,一本正经:“我没笑啊。”
“你额头阳白穴上皮肤牵动了一下,不是笑是什么?”
武开阳不由得真笑出了声来:“云卿啊,真瞒不过你!”说着武开阳侧头朝门,“点好了,小二!”
守在门口的小二闻声进来了,武开阳把菜单递还给小二,报了一串菜名。
“二位爷,这么多菜,两个人怕是吃不完。”小二提醒道。
武开阳道:“吃得完,去吧!”说着武开阳给了赏钱,小二答了一声“诶”就退出阖了门。
“怎么,怕我今天早上累着了?那还不至于。”殷静单手端起沏好的茶,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窗台上,啜了一口香茗。
“哪儿能,我是想让你多尝尝云州菜。”武开阳道,“难得来一次,花样多些好。”
不一会儿菜就陆续上来了,小二还送来了一瓶云州酿。武开阳开了瓶给殷静斜了一杯,满溢刚过杯盏,一滴不多一滴不少。殷静接过道:“今天云卿有幸遇见正之,我先干为敬。”说完便干脆地仰头一饮,杯底即空。殷静只感动喉中一阵辛香划过,心中不禁微怔,空杯放回桌上,眼神微微一敛:“武兄,你点的酒,怎么这么淡呐……”
武开阳又给殷静再斜一杯,也给自己满上,前倾了身子,举杯道:“都说,酒烈,情义就浓,酒淡,交情就淡,可是却独独不能算上云州酿。云州有千仞山屏障,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而云州酿,最初是给那些行伍之人喝的,淡,是因为怕喝醉了,耽误行军打仗。可云州酿也暖,下腹之后,暖到四肢百骸,冬日可以驱寒,夏日可以去湿,还能涂在伤口上止血。行伍之人最爱,乃是袍泽之谊,同生共死。”
‘袍泽之谊,同生共死’八字一落,殷静脸色一肃,想必是出身军旅之家的缘故。他眉间舒展开,神色也郑重起来:“原来还有这么个典故。”
武开阳点点头:“云卿,我与你喝一杯。”
“好!来!”
两人对坐将酒饮尽。
“菜还没上全,不过先吃吧,没有那么多讲究。”武开阳道,说着一边给殷静布菜,一边介绍着这些菜的什么什么来由,名字是怎么取的,有什么道理。殷静吃得极快,风卷残云一般,武开阳夹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吃几口两人就喝一杯酒,聊几句闲话。
“还有几道菜?”吃了一半的时候,殷静忽然问。
武开阳看了看满桌的盘子,心里一数,对殷静道:“还有一道菜。”
殷静闻言,抬着头便愣了一下,酒意微微上脸,淡黄的皮肤中透出一点红润来:“还有一道菜?正之,你这素的也太多了吧!我想吃肉。”
武开阳忽然伸手,掌心一翻便握住了殷静的手腕,殷静没防备,太渊大穴便这样被武开阳握在了手心,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都屏住了呼吸。殷静喉头动了动,还未出声,武开阳却已经放开了殷静的手:“果然……”
“……什么?”殷静的喉咙沙沙的,带着低沉。
“你内伤快半年了吧,还要吃红肉,喝烈酒?”武开阳皱眉,声音间不经意带了一丝严厉。
殷静眯起眼,眉间微微不悦。
武开阳深吸一口气:“我有句话要与你说……”
殷静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放,打断道:“你早上与我对刀就发现了?”声音低沉,语气却带着不容躲避的尖锐。
武开阳点点头。
“那你请我吃饭,也不是因为敬佩我人品武功,而是因为打了一个受伤的人,心里过意不去?”殷静提高了声音,嗓子却更沙了。
武开阳盯着殷静,沉默了片刻,却弯腰脱起靴子来。
“你干什么?”殷静冷道。
武开阳把靴子脱下,搂起裤脚,露出那只被废过的腿。
殷静目光移上去,不禁抽了一口凉气。
只见武开阳的足弓至于足踝处,血肉翻出,疤痕狰狞,而这些黑红疤痕围绕着的,却是一颗生了锈的钢钉,嵌在了踝骨里,武开阳将废腿移至殷静面前:“来的时候云卿你对我说,你感觉不到我脚不好。因为这颗钉子受了你今天扛在我身上的内力。可它终归是一件外物,只能补一补我这残破之躯。我每日都要服药,压制这颗钉子的锈性。”
殷静抖了抖嘴唇:“……那如果你迎敌,别人打你的脚,会怎么样?”这句话本是十分忌讳,就好比问别人命门在何处一样,可殷静就这么直愣愣地问了出来。
武开阳神色一片泰然,仿佛就等着他问这一句话一般:“按说我这个经脉断过接上的,经脉再断,脚骨就跟着碎了。可因为有这颗钉子在,它只会裂,而不会碎。若是在打斗中,周身真气充沛,这脚便如钢筋铁骨,哪怕是周围的脚骨都裂了,它也能行动自如……”
“那如果真气断了呢?”
“真气断了,脚骨已裂,斥性已生,就得敲碎骨头,把钉子取出来,然后接上骨头养伤,接上断筋,合了碎骨,等养好了,再打一颗新的钉子进去。”
殷静屏住了呼吸。
武开阳笑了笑,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口喝了:“我年少的时候,自负得很,甚至觉得天下之事,莫我敢为。那时我受了一种古怪的内伤,与人交起手来也没什么影响,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真气流动略微不畅,周行一圈,总是无法达至足底。我也不在意,就一直这么拖着。后来遇上高手,人家内力当胸压过来,我倒是抗住了,胸口一点事没有,足底却发疼。事后师父找人给我看了,说是因为全身真气流动化解了外力,唯有足踝不及,伤了筋脉了。可也不过是伤而已,没有断也没有裂,养一养就好。可没料到此后一个月之内,又遭遇两大高手……当时我只感觉脚下啪的一声,也不疼,只是动不了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啪的一声,是筋脉断了的声音。”
武开阳说着放下的裤脚,看着殷静:“这伤要养,别不放在心上。当年我要是听了师父的话,今天不至于这样。”
殷静一言不发地抿唇盯着武开阳。脸上的酒红全褪了下去,显出原本的微黄皮肤,眉毛浅淡稀疏得看不清痕迹,眼睛却安静又清澈地睁着,一瞬望去令人感觉一丝童稚天真。
武开阳皱眉:“把鞋子脱了。”
“脱哪一只?”殷静怔怔地问。
“两只都脱。”武开阳抬抬下巴。
殷静乖乖地把靴袜都除了,露出一双瘦长发黄的脚。武开阳半跪下身,一把将那脚踝握住了,殷静抽了口气。武开阳在足底几处一按:“这里疼吧?”
殷静点头。
“也不是很疼,晚上睡觉有些麻。”
武开阳将那瓶带来的药酒坛子单手开了盖,倒了一点在掌心,用内力在殷静的足背上推去。殷静只感觉武开阳濯满药酒的手上皮肤滚烫,那药劲如灼烧一般渗进了了皮肉里,有什么东西啃咬着他的内里,从足底而起,窜上他的四肢百骸……
“嗯……”殷静喉咙沙沙地漏出一声。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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