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武开阳出了山巅白虎正堂以后,便四处巡弋,检查千仞山四处垂崖,有没有什么防守不济的空隙处。如此又和三师弟忙了一下午,武开阳才渐渐感觉被文清击中的地方,内里隐隐泛出疼来。他知道是不能再撑了,便对三师弟道:“晚上我就不来了,你带着师弟师妹们把防卫该弄的弄好,下午我跟你说的要注意的那些事,你可都记住了?”武开阳毕竟经历过四圣攻山,对于防卫山腰明堂的经验到底比小辈们丰富许多。
三师弟点点头:“大师兄放心,我都记住了。”
“行,晚上我要疗伤,没事就不要来找我了,把两份晚膳放在门口就行。”
“知道了,大师兄。”
武开阳忍着胸口慢慢泛起的血腥味,别了三师弟,向自己的房舍走去。嘴角不禁蔓延上一丝苦笑,他到底还是皮糙肉厚,文清早上那一掌,当时就伤了,到了下午肺里才泛出污血来,估计武林里也难找出第二人像他这身板这么经打的了。
推门一进屋,天色已暗,却见殷静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只露出一个瘦削而安静的影子。
“怎么不点灯?”武开阳一边说,一边打了火石,把案几上的灯点亮了。
殷静听到了武开阳的声音,像一只兔子一般惊跳起来,转身睁大眼睛看着武开阳:“你……你回来了呀……”烛光照亮了殷静的脸,他双颊便有一团浅淡不明的晕红,眸色在火光摇曳里,显得亮晶晶的。
武开阳也是一怔,刚才他进门也没有特地收足音,不知为何殷静没有听见。那么专心致志,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武开阳便淡淡地“嗯”了一声,他心里藏着事儿,殷静究竟是五王爷的使者,白虎堂是不能露怯的,自然得把殷静接待好了,可今日镇北天遭逢大难,武开阳实在是没有心情说话。
武开阳往榻上一坐,一弯腰就脱了靴子:“我练会儿功,就不陪你吃饭了。等会儿三师弟会把饭菜放在门口,你端进来吃就是,不用等我。”
“喔。”殷静轻轻地答了一声。
武开阳不明白,殷静声音中为何惴惴,好像怕惹自己不高兴似的。武开阳打坐前看了一眼殷静,见殷静仍然站在那里,双肩紧绷着,手掌贴在腰侧,似比前些日子共饮云州酿时,拘束了许多,武开阳不由得放柔了声音:“云卿,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我这几天是忙坏了,照顾你不周,还望你不要介意。”
“我不需要你照顾的,我自己会照顾我自己。”殷静一脸认真地道。
武开阳微微一笑:“也是呢,殷大人也是当差的人,难道还不会照顾自己吗?”
殷静见武开阳在这一瞬,仿佛又恢复了初见时请自己喝酒时的和气,心里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感觉胸口全砰砰的心跳之声:“正之,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还打趣我!”
“久么?我们不过才见过几面。”武开阳道。
“你见我第二面就给我看伤,第三面就救了我的命!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你不懂么?”殷静急急地道,喉音显得更沙了些。
“我懂啊,云卿。”武开阳看着殷静,“所以你千万别和我客气,别约束了自己,嗯?”
“我没约束我自己啊,”殷静有些气恼地挠了挠头,别开脸:“是你天天就把照顾我挂在嘴边,顾东顾西的!说要打坐练功,半天没看见你打坐,就尽和我说话了,是你见外还是我见外?”
武开阳点点头:“对,那我不跟云卿见外了。”
说着武开阳在榻上便闭眼入了定,一片黑暗间,只剩下敏锐的感官,感受着全身真气的流动。殷静在一旁看着武开阳,只见武开阳阖着双眸,周身气息都好像一瞬间沉寂,脸上表情留下的细纹也渐渐消逝了,面容上青色药气一点一点褪去,露出了一张厚实英武的脸。这张脸并不完全符合世人的审美,比如他的轮廓太深了些,眼睛的形状也太过凶悍,嘴唇过厚了,鼻梁却又过高过直,好像刀削如峰。殷静想,这样的鼻子,据说人心肠会狠;可他又有一双厚嘴唇,又是一个有情之人,这岂不是矛盾吗?武开阳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殷静也脱靴上了榻,静静地坐在了武开阳身后。武开阳背脊宽厚的轮廓,这些日子来,殷静在心中描摹了上千万次。他还记得那天,武开阳玄衣上那头咆哮临山的白虎,和那两柄交叉于背的斩云斧,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那光辉好像照亮了自己心中的脆弱,驱散了心中的乌云。那是与武开阳上一次相见,留给他最后的记忆。可殷静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就在昨天一样,武开阳给了他勇气,也给了他温情,让他再也不惧地站在父亲身前了。他曾以为,他若要坚持自己的心,就得走上一条决绝的路。可武开阳和他交融为一的内力,让他感到了一股包容的温暖。从那一天起,他便不再怕了。
殷静伸出一双颀瘦淡黄的手,手指纤长,轻轻地搭上武开阳的脊背。那肌肉的触感,和自己想象得一样,殷静闭上了眼睛。
武开阳打坐了整整两个时辰,再次睁眼的时候满身是汗,全身触觉回笼,他这才感到有一双有力的手,抵住了他背部的大穴。武开阳回头一看,殷静正坐在他身后,也刚刚才睁开微微上翘的细眸,汗液顺着他纤秀的鼻梁流下,流入嘴唇,浸湿了颈项。刚才入定时,武开阳摒弃了一切外在感官,只剩元神守在意识里,内力一点一点地调息,慢慢地驱散淤血和伤痕,经脉渐渐从阻滞,变为畅行无阻,然后周行全身要穴一百零八周,直到最终没有任何内伤淤血凝滞。武开阳本没料到如此顺利,却原来是殷静在身后一直为他护法,缓缓以静水慢流之内力帮衬。
“云卿,谢谢你。”武开阳开口,声音不由得变得温和。
“没事的,我反正也养伤,自己练也是练,陪着你练,也是练。”殷静这时已背过身去,正低头穿靴子。
“还没吃饭吧?”武开阳也下了床,光脚开了门,果然门外有摆好了两个膳食盘子。武开阳弯腰端了起来,用足尖一勾便阖上了门:“来吧云卿,我们一起吃,只可惜没有酒。”
殷静接过武开阳递来的筷子:“你才受了伤,不喝酒也好。”
“也是。”
武开阳走到房间角落的木盆子,从架子上拿了毛巾搓好了,递给殷静:“来,擦擦手。”
殷静脸上一红,接过了毛巾,很轻很轻地把手背往毛巾上按了按。
武开阳看他这么小心翼翼的,道:“云卿,不好意思啊,我这儿倒没有新毛巾给你用了。”
殷静把毛巾递还给武开阳,“刚说你不啰嗦吧,又啰嗦!我又不会嫌你!”
武开阳心想:“那你脸红什么?”
武开阳直接用毛巾顺手擦了擦自己满脸的汗,殷静见状呼吸一停,睫毛瞬间垂了下来,又别开了头。武开阳擦完了脸,又在木盆里净了手,这才走到矮案前,与殷静相对坐下了。
“云卿,吃饭吧!”
“嗯。”
武开阳启了筷,一边顺手给殷静布菜,一边问道:“五王爷待你如何?”
殷静飞快地把武开阳给他夹的菜扒进嘴里:“五王爷知道我这半年都不能动刀枪,只让我看家护院!在书房护卫他,还不曾把我派出去。唉,你说在书房要什么护卫?院子里面有十个,院子外面还有十个,就算有心怀不轨的人,怎么也轮不上我来收拾。”
武开阳咽下一口汤,就着在门外放凉了的饭食,道:“五王爷很看重你,书房重地让你进;给白虎堂送信这么机要的事,留给你做;又小心照看你的伤,不让你有机会动手;你又是殷家人,他怕是要重用你了。”
“我才不管呢,反正主子吩咐做什么事,我去做就是了。”殷静不以为然地道。
“性子纯直,五王爷肯定中意。”武开阳微微一笑。
“不说五王爷的事了,”殷静吃饭很快,也许是行伍之家养成的习惯,武开阳才吃了一大半,殷静的碗间已经见底:“正之,那一天你给我接上断筋,救了我的命,我还没好好谢谢你。”殷静的声音越到后面越轻,却更显郑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武开阳。
武开阳迎视上那目光:“你把自己照顾好,就是谢我了。”
殷静低下了头,将腰间玉牌拿在掌中把玩起来:“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被赶出家门,赶到太子那里去吗?”
武开阳一愣:“你是被赶出来的?”
殷静颔首:“你若是想听,我就告诉你原委。”
武开阳吃完了饭,起身收拾空碗:“你如果心里闷,想和我说说,我就听着。”
武开阳把食盘端去了门外放着,再次阖上了门。
“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你知道吧?”殷静开口。
武开阳点了点头。
“父亲从小对我哥哥很严,在他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就把他送到军队去了。我哥哥也争气,到现在大大小小也已立了许多战功,如今做了校尉,人们都说,如果本朝有人能在三十岁前拜将,那一定是我哥哥。”殷静低着脑袋,沉默了片刻:“他那些军功,外人说是父荫,其实哪一个不是拿命换的呢?我母亲为了这个,和我父亲起过许多争执……所以她坚决不准我去军中,她想把我留在她身边。我父亲答应了……所以我从小没受过什么苦,我母亲宠爱我,她把对两个孩子的爱,都给了我一个人。我们家在的那个县城,是个小地方,比云州差远了,可我从小总有最好的刀剑,京城的秀衣坊出了新衣,我也隔月就会有,北边出了什么良驹,我也会一掷千金。我过的生活,和寻常公子哥儿没什么区别。我父亲为此骂过我许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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