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切都发生了,仿佛一盆热水泼进雪地中,沃化了积雪,露出了被处心积虑埋在雪下的肮脏的土壤。
他眼神恍惚地看向灯火下字迹明灭的灵位,脑中一团乱麻:这事定然牵连到了爹爹,自己若聪明点,便应当略施手段,掩盖住真相,保住天下盟和爹爹的体面……
可是习武之人应善德仁勇、礼义忠信,岂能为一己之私利而蒙蔽众生?
他抬眼看向九苞,声音黯哑,艰难地低声呢喃:“河洛山庄没有从外部攻破的迹象,当年明庄主之所以会开门揖盗,因为对方是自己十分相熟的人,而你之所以会不信任天下盟,因为那个灭你满门的人……与天下盟……脱不开干系……”
“不错。”九苞微微眯起眼睛,颇有些意外,本以为这废物定会蛮不讲理地偏袒天下盟,却不料他竟能秉公任直,虽然是一脸哭相,却也毫无偏私地说出了真相……呵呵,这小废物还有几分意思。
“究竟是何人?”安济哑声,“当年是何人骗开了山庄大门?”
九苞神情讥讽地冷笑一声,声音似哭似笑,犹如鬼魅,轻声道:“那一年我刚开始练剑,只记得那人的剑光璀璨夺目,华丽得仿若银河倒挂,还有一人,绣金裘、紫金冠,剑如白虹,直贯紫微……”
“不可能!”安济惊叫一声,暴怒,“你休得胡言!怎会是他们?”
“怎么不会?”钟意冷冷地说,“当年明岐位列天下五佬,是与乐姑姑齐名的女子,武功自然不低,那凶手却能一夜灭门,除了常风俊与安广厦,天下盟中还有别人能够办到吗?”
“不!不会!不会是他们!”安济瞪大眼睛,目光惊恐地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忽地冲上前,抓住一个弟子的肩膀,“李师兄,告诉我,不是爹爹对不对?”
那李师兄张口结舌:“这……”
“不会是爹爹!”安济扑到李师兄旁边,抓住另一个人,“刘师叔,你来说,你德高望重,我只相信你。”
刘师叔满脸尴尬,吞吞吐吐道:“济儿,盟主当年或许……有什么苦衷也不一定……”
“苦衷,对,苦衷……”安济失魂落魄地呢喃着,突然,浓密的睫毛一颤,眼角滚下泪珠,“可这是灭门啊……什么样的苦衷能做出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
“少盟主,”一个盟总弟子低声安慰,“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如果不做,可能会产生更加严重的后果,毕竟,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不一样!爹爹不一样!”安济怒叫,痛苦地捂住嘴,浑身都颤抖起来,沉闷的哭声从指缝里溢出,“他是盟主啊,他不是枭雄,而是奉天行道、天下为公的盟主啊!”
谢清微低低地道了一声“无量寿佛”,抬眼看向九苞,清冷的双眸没有一丝波澜,平静道:“贫道有一事想不通,河洛山庄向来以‘礼、智、仁、信’四字约束弟子,向来不起纷争,何以得罪安盟主与常阁主,招致灭门之灾?”
“这倒是,”一个盟总弟子道,“盟主没有理由做这种事啊,我听闻,明庄主生前还曾与他同门学艺,按理说应该维护还来不及呢,怎会反目啊?”
另一人小心翼翼地猜测:“难道是争夺武功秘笈?”
“不可能,盟主的紫薇剑法早已经天下无敌,何须来夺河洛山庄的秘笈?”
“那究竟所为何事?”
钟意抬手捂嘴,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看了九苞一眼。
九苞点一点头,突然转身背对众人,解开衣襟,缓缓褪去半身衣物,露出好一幅瘦劲宽广的后背。
寒风卷着雪碴刮进祠堂,吹动油灯中火舌跳跃,只见飘摇的灯火照映下,九苞白皙的脊背上密密麻麻写满了黑色的小字。
安济透过满目泪光望去,忽地浑身一震,猛抬手,用力拭去眼中的泪水,定睛往他的脊背看去。
九苞淡淡道:“此纹身伴随了我十年,诛邪剑主,你目力过人,还请你为众人念一念,这满背墨迹,究竟是怎样一篇荒唐言。”
谢清微应了一声,走上前去,垂眸看向他触目惊心的脊背,玉石之声徐徐传来:“兴元三十八年,安广厦海外游历而归,得半阙心法,武功大涨,然心法残缺,几度走火入魔,五年后率吾等数人重返海岛,岛民与中原无异,然皆为九趾,吾等为逼问下阙心法,尽屠岛民,却未得逞,岛主钟离明月铁骨铮铮,剥皮抽骨,至死未吐半字,众人立誓封口,然吾等之罪,罪不容诛,吾饱受多年良心煎熬,欲将此事公告天下,即便承千刀万剐、下血池地狱、受万般苦难,亦难偿岛民之半分冤魂。”
最后一个字音飘散在寒风中,众人全都一动不动,久久无法从震惊中抽离。
天色将明,阴沉的云层泛起深蓝,风雪却大了起来,寒风呼号,刮进门内,吹熄油灯,整个祠堂陷入一片半明半暗之中,桌上的灵位在寒风中微微晃动,阴涔涔的字迹令人毛骨悚然。
半晌,一个盟总弟子恍如大梦初醒,深吸了一口气,语气迟疑地说:“盟主他……为了灭口?只是……这背上的文章是否属实?”
九苞将衣衫披回,转身盯向他:“你怀疑我作假?”
“不会有假。”一声气若游丝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九苞诧异地望向安济,讥笑一声:“你却又知道了?”
安济喃喃道:“这背上的字迹已全然变形,显然纹了许多年……”
“不错,”九苞道,“这是当年你的好父亲屠杀我同门时,娘亲情急之下,纹在我背上的,距今已有十年。”
安济惨痛地闭上眼睛。
大雪又连下了三日,三日之后,众人脸色各异地走出河洛山庄,安济翻身上马,遥遥看向九苞:“真相已经大白,我回去会将此事上报盟总,求一个公道。”
“多谢。”九苞淡淡地说。
钟意驱马过来,沉声问:“少盟主认为怎样才算公道?”
安济眼神一紧,猩红双眸笼上灭顶的苦楚,他攥紧缰绳,看向对面几人,艰难地吐出声音:“家父已罪孽滔天,万死亦难偿此滔天大罪,然而父恩如山,我愿以身代死。”
“放屁!”九苞骤然大怒,身形一蹿,犹如一条灵活的大猫,猛地将他从马上扑了下来,手指扼住咽喉压在雪地中,低吼,“你这条小命值几个钱,能抵安广厦的狗命?”
安济毫无抵抗,像条死狗一样躺在他的身下,喃喃道:“他是我父亲……”
“那我的父亲呢?”九苞死死盯着他的脸,发现这废物短短三天竟然憔悴得形销骨立,瘦削的脸颊埋在雪中,一丝血气也无,白得几乎与积雪一个颜色。
“明小公子!”谢清微将安济从他身底拉出来,抬眼看向九苞,轻声道,“少盟主拳拳赤子之心情有可原,请明小公子息怒,贫道会联络武林各大门派,澄清此事,将安广厦之罪行昭告天下,令他伏诛。”
九苞点头:“有劳诛邪剑主。”
回城的路上大家都一言未发,沉痛的气息笼罩着众人,安济挺直脊背骑在马上,双眼漠然地看着前方。
“少盟主,”一个盟总弟子打马赶上来,担忧地问,“你当真要问罪盟主?”
安济狠狠咬住下唇,抬眼,远远看见天下盟的青砖乌瓦上落满积雪,在一片皑皑白雪中仿佛一只被雪牢囚禁的苍鹰,插翅难飞。
那弟子急道:“盟主为武林正道做了那么多贡献,若没有他,江湖岂能像现在这般祥和?”
安济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能用一个人做过的好事去抵消他的坏事,这样不对。”
“事有轻重缓急,万事皆看取舍,少盟主,你可一定要拎得清啊,”那弟子扫一眼谢清微,发现他骑马的身影离其他人相隔甚远,遂靠近过来,压低声音,“此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这些同门都是你的心腹,断可以放心,而谢清微那边……他孤身一人,不过就是大家都给个面子,不足为惧……”
安济猛地转头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别嚷嚷!”弟子忙叫,“依属下之见,事关武林大局,必须得压下来,九苞那边只有三人,纵然钟意武功高强,但毕竟势单力薄,不如我们派人……”
“混账!”安济暴怒,蓦地拔出长剑,剑锋冲破严寒抵在他的脖间。
“少盟主?”众人不知二人所为何事,顿时大惊,纷纷策马聚了过来。
只听安济冷冷地看着那个弟子,咬牙道:“我总算明白为何九苞要按捺到现在才和盘托出,早说出来,恐怕早就被你们暗杀了,你给我听着,若再敢说出这等罪恶滔天之语,我先把你做掉!”
弟子惊叫:“你当真要为了那个九苞而背上弑父罪名?”
“我自有打算。”说罢,安济收剑回鞘,扬起马鞭狠抽一记,骏马扬起碎雪,一马当先,奔入天下盟巍峨的大门中。
钟意等人回到客栈中,乐其姝刚好端着一个空碗走出来,笑盈盈地看向几人,欣喜道:“子煊醒了!”
“啊……”乐无忧愣了一下,“我去看看。”
“不用啦,”乐其姝拉住他,“喝完药又睡过去了,你们祭祖顺利吗?带去的干粮是否够吃?哎,我猜一下,阿玦定是省下口粮让给了无忧,小九苞馋得不行了吧,谁能料到大雪竟然又连下三日,来,我在醉香楼定了叫花鸡,还热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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