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他自然不会让人喝的太醉,差不多也就行了。
因为他的落座和态度,总算让齐家父子收敛起来,众人开始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分离后的事情,齐润云也就顺势让身后的婢女撤了酒换上清茶,顺便给宋清颐和喝的最厉害的二弟送了一些醒酒茶。
用过饭后,齐润云和母亲弟弟们留在大堂叙话,而宋清颐则恭敬的请教起齐老爷关于炉火对模具的影响。
却没想到宋清颐和齐老爷倒开始聊的投机起来,毕竟来之前他特地向楠叔请教过炉火的事情,楠叔作为曾经宋家琉璃厂最好的烧色师傅,关于炉温火候的控制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诀窍,虽然一番谈话不能让宋清颐学会多精细的手法,不过这么多年虽然不再烧制琉璃却反而沉淀出一些想法的楠叔倒是把一些技艺诀窍告诉了宋清颐,且并不限制他外传——楠叔虽然吃的手艺饭讲究传承,不过他学自自己师傅的技艺并没有交给宋清颐,和他讲的多数是这么几年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而他也知道宋清颐作为宋家大少爷,以后也不会真的成为一个烧色师傅,但是掌握一家琉璃厂完全不懂窍门又是不可取,所以他才有这样的做法。
而作为制模的齐家,对于炉火的敏感之处并不下于楠叔,毕竟一个好的模具如果经不起炉火的考验如果能让他内中的琉璃变得光彩夺目。
所以一开始不怎么待见宋清颐的齐老爷也开始认真的和宋清颐讲解起模具来——一开始因为多年前宋家的强势之态造成他们一家分离他自然不待见宋清颐,再加上听说这个宋家少爷不愿继承家业多数待在书院不愿回家,就更加为自己儿子焦虑。不过此次他陪着儿子回家,态度端正,对自己儿子虽然亲昵不足也尊重有加,言语间对于自家孩子也多是回护,明知自己一家故意灌他酒也不生气来者不拒,就这一点倒是让他高看了一眼,而眼下谈话间虽然有些疏漏却能看得出来对于琉璃之技的认真,因此心中的郁气终于散去了一些。当然最重要的是自己儿子的态度——聊到后来,两个人直接往后面的工坊去了。
齐润云看着只得摇了摇头,不过他也多年未踏足自家工坊了,想起小时候他的父亲带着他在工坊里手把手教他制模的场景,不免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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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坊里,齐老爷带着宋清颐走过捏模的大屋穿过院子往屋后几个有着大大小小烟囱的平窑走过去,窑后可以看到来来回回的一些师傅,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
“炉火有文有武,这说法你应该不陌生,医馆的大夫开药都会交代文武火候,不过你应该不知道文武火候是怎么控制的。其实说起来也简单,不同燃料烧出来不同的火候。一般百姓家用牛粪、马粪烧出来文火,大户人家讲究一些会用糠皮这些干净的料子。而木炭烧出来的火即“武火”。不过无论是文火也好,武火也罢,其温度始终是上不去的,煎药烧菜可以,烧琉璃就不行了。”齐老爷一边走一边从炉火最根本的地方开始给宋清颐讲。
虽然这些楠叔也讲过,不过宋清颐仍旧认真的在一边听着。
“所以琉璃用的是窑火,各种不同的窑子,你看这种。”齐老爷最先指着院子靠墙的地方一个有着长条倾斜向上坡度垒起的窑子,窑子大概是场地限制不太长,两侧有像龙骨一般的凹陷处,“这是龙窑,不过我这里毕竟不是正经的烧制窑,只是为了试模子的耐火性,所以规模不大,真正的龙窑该有好几丈的长度。”
宋清颐在书中和楠叔的口中都听说过这样的窑炉,他知道这种一般在真正的窑厂里会依着山坡建很长,龙骨凹陷处有麟眼洞用于添柴加温,自家琉璃厂里肯定有,不过没想到齐家工坊里也建了一个小型的。难怪齐府会坐落在城郊,这样的窑子多了可没法在城里建。
“先人古籍中有言:‘凡铸金之状,金与锡,黑浊之气竭,黄白次之;黄白之气竭,青白次之;青白之气竭,青气次之,然后可铸也。’就说的是冶炼之火,冶炼的师傅会观察火候颜色,随着火候的上升炉火之色从暗黑色变为紫红色,也就是俗称的‘炉火通红’,再由红变黄,等火焰发亮,逐渐变白,最后由白转蓝,这就是‘炉火纯青’了。琉璃也是一样的道理。”到了龙窑边上,齐老爷拍拍正在麟眼洞边添柴的一个小童子,给宋清颐让了位置。
宋清颐明白了齐老爷的位置,接手了小童的工作,从麟眼洞里添柴,顺便根据齐老爷的话查看炉火,就见两个成人拳头大的麟眼洞里热气滚着炉火赤红带黄的火焰不断从洞口窜出。
“这龙窑的温度只能达到‘炉火通红’以上,‘炉火纯青’以下,可以烧制三色或者四色的琉璃,再多混色,这炉火就不够烧了。”看着宋清颐添柴的动作从笨拙到顺畅,齐老爷在他身后微微笑起来。
等齐润云由二弟陪着进了工坊后院看见的就是自家夫君在窑边添柴,父亲在他身后一边看一边时不时说几句的场景。
“咦?看来这宋少爷有点本事,这么快消了爹爹的气还能让爹爹指导他烧窑的事。”身后的二弟有些惊讶。
齐润云心内通透,自家父亲是因着自己与宋清颐的亲事已成定局,今后两人要相伴一生,而宋清颐此次的表现让父亲尚算满意,而自家夫君则是认真地在履行那晚所说的话,两方都有心之下才会有现下的场景。
第13章 返程
齐润云走过去的时候,齐老爷正在给宋清颐讲关于炉火的野史传说,“传说曾经有一位工匠想要烧一个祭红大瓶,却怎么也达不到他想要的火候,最后他的女儿纵身一跳,炉火顿然纯青,除此之外还有干将莫邪宝剑的锻造传说,也是夫妻二人共同祭炉。这些说法说到底不过是要炉温火候能够达到‘纯青’的地步,现下这样的事情少了,是因为龙窑平窑能让炉火比过去更加热,更加适合冶炼烧制而已。”
“那是不是就是说如果找到合适的燃料能增加火候?”本来搬柴火的宋清颐突然灵光一闪,顿住动作,抬头问自家岳丈。
“我记得父亲您曾经说过那些祭炉之人能得纯青炉火不过是因为人脂可燃加注了柴火的燃性,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用牲畜?同样是皮毛血肉所差的不过是身上一层绫罗麻衣。”没想到接话的却是身后走过来的齐润云。
宋清颐回首看着缓缓走来的正君,一身白衣的清俊男子在这满是灰色的工匠之间像是突兀降临的神仙公子,齐润云的五官本来就雅致,在这烟火蒸腾的地方背着光更是柔和了棱角有一种雌雄莫辩的迤逦。
宋清颐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有些心跳加速,下意识地掩了掩鼻子,察觉到自己动作之后又有些讪讪地放了下来。
却没想到忘记了自己刚刚在添柴,手上难免沾了烟灰,这一动作之下,人中处多了两撇歪斜的“胡子”引得齐润云身后的二弟嗤笑出声,就是齐润云也难掩目光中的笑意。
宋清颐倒是没反应过来众人突然的笑声,齐老爷也不提醒,只是对着长子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齐润云上前,从袖袋中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锦帕递给宋清颐指了指他的人中让他擦擦污渍,才转头看向父亲。“父亲,是这个道理吗?”
看着宋清颐有些呆愣地接过儿子给的帕子,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擦起“小胡子”,目光还绕着儿子刚刚指着他的指尖转悠,完全不复刚刚和自己聊说琉璃时的聪敏。心下有些通透,又有些惆怅,也不说破,只是接着儿子的话说道:“是,不过也不尽是。这几年间我也试过用牲畜,火候确实有所加深,但还是到不了纯青,偶尔有个一两次将白转蓝,却临了没有成功。”
听到岳丈的回复,宋清颐总算回过神,手上却鬼使神差的把擦脏了的锦帕收进了自己的袖袋,“父亲用的是什么牲畜,柴火都有大小多少,牲畜比之人来说应该也有重量上的差异,会不会有这个原因。”
齐润云瞥了一眼宋清颐的袖袋,终也没有开口要回自己的锦帕,和齐老爷一起思索起宋清颐的话。
齐老爷先是点点头,“这也是有些道理,不过还是要试过才知道,今儿个是没办法了,你们俩日落之前就要返家,或者你可以在你自家的窑厂里试试。”要准备牲畜还要校验着不同重量对炉火的影响,这准备起来就需要不短的时间了。
宋清颐点点头,“到时候我把记录送一份到父亲这边来。”齐老爷专心在这烧模的炉火这么多年,既然自己眼下要试,最后的结果自然不吝于讨好一下岳丈。
从齐府返家的路上,两人仍旧和来时一样窝在宋家豪华宽敞的马车了。不同的是,看过父母之后放下一件心事的齐润云开始注意到马车中两人独处的那份尴尬。
虽然宋家的马车不小,但毕竟还是一辆由马拉的车,再大也有限,两个成年男子坐躺进去,少不得摩肩接踵的碰触,虽然不拥挤,但如果不特意避开,总会有些部位是挨在一起的。此刻没了心事记挂齐润云总觉得腿侧相贴之下灼热的慌,想挪开一些,又怕有些刻意,平素里冷清的表情虽然看不出异样,未被头发遮住的耳廓却有些显眼的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