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未必是上面不讲人情,或者是外行指挥内行什么的,而是边关的物资实在太过匮乏,连一点小小的边角料,都得反复利用。
对于这些工匠们来说,一个总旗已经高不可攀。他们简直难以置信,自己刚才竟然和一个让总旗都恭恭敬敬的“大人物”平起平坐,有些还争论过几句。
许五完全没有对那些工匠们多看一眼:“阮大人,千户大人正在饭庄等您。”
他一路带着阮白往前走,心头惴惴,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很多事情做的时候,都是凭着一时冲动。他在回过神之后,才一身冷汗。连日来的和平让他忘记了,眼前这个岁数不大的少年,并不缺乏手段。
若说他之前还将那些住在荒驿的周人们,能够平安回归的功劳,按在自家千户大人身上;可是在这段时间的相处过后,他才发现更大的功臣是阮白。
以为阮白年纪轻见识少,就会心肠软答应他的请求什么的……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整个关城就只有一个饭庄。在军营中普及的炕,在这里也出现了身影,还做了一些变化。炕更矮,更像是地暖。
许五没有跟进去,而是指了一个方向:“楚大人在那儿。”
中午似乎不是吃饭的点,整个饭庄内冷冷清清,阮白一眼就看到了楚昊,进门前回头对许五说了一句:“过会儿,让你那两个同族兄弟来这儿见我。”
许五一愣,随即一阵喜悦。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甚至让他鼻子发酸:“是,大人!”
响亮的声音落地,他立刻转身跑开,显然是去叫人了。
阮白顿了顿,直接走到楚昊跟前,盘腿往炕上一坐,端端正正地等着吃饭。
楚昊挥了挥手,店家在两人身边拉开了一道屏风,上面还雕刻了一些图画,很是有一点讲究。
楚昊问:“怎么样?”
阮白显得有点有气无力:“怪不得你说不行。”早饭没吃多少,又跟着忙活了一上午,饿得都前胸贴后背了。他能耐饿,却也不会没事饿着玩。
有些没头没脑的话,楚昊倒是很容易理解:“若是军械,大约不难。”
阮白“嗯”了一声,军工的待遇当然不一样。他见楚昊还要说话,赶紧比划了一个手势:“好饿,吃完再说。”
“让你早饭就吃那么一点。”楚昊微微皱眉,然后对着外面喊了一句,“店家,有什么东西先上一点!”
“唉!”店家不敢怠慢,很快就端上一碗热汤。
伴随着热气,羊肉的腥膻味扑鼻而来。对很多人来说很诱人的味道,阮白闻着就皱眉,不过他还是慢慢喝了起来。到底是做生意的,一碗羊肉汤里面,并不会清汤寡水,里面还沉着两三块已经炖得酥烂的羊肉。
店家很快又端上了几块饼子,不是阮白和丽娘他们多次改进的烙饼,饼皮粗黑焦黄,闻着有一股粮食的焦香味,倒是比羊肉汤要好一些。
阮白拿起来试着啃了一口,牙齿在上面磨了磨,只是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饼子纹丝不动。他把饼子重新放回到眼跟前,抬眼看弓着背闷笑的楚昊,眉头微微皱起,双手捏住饼子的两边微微用力掰……再用力……一直到使上三分力,饼子才终于发出“喀拉”一声,变成两半。
比脸大的饼子很是实诚,哪怕碎成了两半也一样很坚硬。当然,这挡不住一个饿肚子的人。阮白很快就把饼子掰成一口大小的方块,然后扔进羊肉汤里面泡着。过一会儿,用筷子夹起来吃一口……
楚昊问:“好吃吗?”
阮白咽下嘴里的食物,放下筷子:“能填饱肚子。”原本以为匈人的奶汤已经达到了某种境界,这个……羊肉泡馍(?)竟然能够以简单的食材和调料,达到这种无与伦比的高度……
他一瞬间产生一种错觉,开一家饭庄就能征服全世界什么的。
楚昊的食物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他在阮白低头吃第二口之前,就把他的汤碗给端到了自己面前:“不爱吃就别吃了,给你点了面。”
阮白看着楚昊快速吃着他吃剩下的东西,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不过他很快就甩开这丝异样。
店家把面给端了上来,满满一大盆。楚昊不客气地分走一半。
阮白还没开始下筷子,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许五的斥骂,隔了一些距离,加上建筑物之类的阻挡,他只听见零星几个词,抬头问楚昊:“贼配军?”
“一些充军的犯官。”楚昊回答地很简要,催促,“快点吃,一会儿就凉了。”哪怕饭庄里有炕,也只是不那么冷而已,根本就称不上暖和。饭庄里的食物不过是比起军营来要好一些,可怎么能比得过荒驿里?他家二狗吃不惯是一定的,热的时候不吃,等冷了更难吃。
许五像是掐好了时间一样,等他们两个吃完,就带着自己的两个族兄进了门,还给端上了两碗白开水。
阮白慢慢喝着,清掉嘴巴里中饭奇奇怪怪的味道,抬眼看了看许五身边的两个瘦高的男人。
两个男人和许五有几分相似,神情看起来有几分紧张,头发和脸上还沾着一丝水汽,也不知道在外面等了多久,变成了一抹白霜。
“都会做什么?”
“种地、打猎、修墙、修屋子。”
“简单的木匠也会。”
“还会烧砖。”
“也会驾车。”
阮白听着两人断断续续地说,又问:“识字吗?”
两个人略微窒息了一下,整张脸上写满了失望:“回大人的话,小人并不识字。”
阮白转头去看许五。他倒是没别的意思,就是依稀觉得许五是认得几个字的。可是他不知道,许五会的那几个字,还是楚昊抽了时间教的。
楚昊出身的王府,哪怕烧火丫头也认识一些字。要说他离家之后,最大的不便还不是吃穿用度,而是身边的人都不识字。所以为了方便起见,他勉强抽空教了一些基本的。
“大人!小人识字!”
一个半边脸上刺了字的男人,突然冲进了饭庄,一头撞上屏风,重重跪下嘭嘭嘭地磕头,嘶哑着嗓音:“大人,小人识字,求大人赏口饭吃。”
许五赶紧伸手扶住,被撞得摇摇晃晃的屏风,对着男人怒目圆瞠:“你个贼配军,竟敢冲撞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柿子:认弟弟得慎之又慎。
小田田:阮兄的人品很好啊。
柿子:除了人品,还得考察名字。
小田田:阮兄的名字并无问题啊。
柿子:不,他叫二狗。
柿子【沉痛脸】:自从当了二狗他哥,我就成了狗剩,专门吃二狗吃剩下的。
小田田:……
柿子【沉痛脸】:你不用说话,我都懂。
第二十九章 羊倌
看到这个男人,阮白才发现,原来早上看到的那些个匠人们,竟然还不算瘦。
许五的族兄弟们,样子显然要比其他人好一些。毕竟有个兄弟当总旗,多少总能照应一些。
眼前这个男人,与其说是皮包骨,还不如说是多了一张人皮的骷髅。头发焦黄稀疏,衣衫褴褛。
许五的两个族兄顿了顿,伸手要去拉扯,被阮白摆了摆手制止:“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猛地一抬头,露出不知道被眼泪还是血迹糊地看不清楚的脸,他抖了抖嘴唇,低下头道:“小人汤信厚。”
之前场面有些混乱,现在阮白倒是听了清楚,这人说的还是地道的官话,最起码比他要地道。
多了个田凯复之后,他倒是多个了能交流官话的人,理论上应该还有一个楚昊,实际上楚昊却只是能算半个,还是负的零点五。这人当着他的面,几乎都不会说正经的官话,而是西京话夹杂着顺阳话,外加从军队里学来的不知道哪里的方言,简直混淆视听,严重拖慢他的学习进度,传说中的猪队友说的就是这种人。
猪队友慢慢喝了一口白开水,动作却像是在品茗,优雅中又透着压迫力,问:“你是哪里人?什么时候?犯了什么事情?都会些什么?”
汤信厚把头压得低低的,回答的声音倒是口齿清楚:“小人出身翟城,后进魏王府当一个小令。三年前,魏王事发,小人被牵连刺配顺阳。小人曾在家中放牛放羊,在魏王府中管一些拉车的牛马,间或还有一些狗羊之类的牲口。”
翟城在北疆,是大周少数几个牧马地之一。那里几乎家家都有牛羊,条件好一些的人家也不乏马匹。汤姓在翟城算是大姓。当然汤信厚并不是嫡支的人,勉强算是学业有小成之后,就被举荐到了当时驻守北疆的魏王府。当时为了这个名额,他还使了一些小手段,没想到不过短短几个月,魏王就谋反……
他当时说是在魏王府做事,实际上的活动范围只是在马厩和后厨。魏王府门禁森严,他一个最末等的人,说白了不过是一个长工,几个月时间连正经主人的面都没见到过。
阮白的表情不变,可是楚昊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二狗子心情突然好了起来,究其原因太简单了。不过是瞌睡有人送枕头,眼前的这个汤信厚出现的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