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颐也去找过她几次,那时徐府尚在的时候,徐家老爷徐朗只是好生把他引入正堂,再拿“现在大殿下实在不方便来府中”、“小女不方便见您”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竟然一次都没有见到子鸢。
刘颐放下帘子,恍惚中觉得轿子晃悠悠的走动起来,心里突然涩的很,仿佛被一大团棉花堵在心口。
他命人把轿子停在护城河边,定定的在哪里站了良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之前总觉得子鸢哪有一点姑娘的样子?自己还是更喜欢温软娇羞的女孩子多些。但是子鸢她……
王皇后算是徐朗背后的主谋呢。她据说将要被皇帝强令软禁到太庙了,说是为太皇太后祈福两个月,静思悔过。
哦,对,也不知道是哪个宫的长舌人把他婚事的变动告到了皇祖母那里,又急又气,隐疾被勾了起来,就一病不起了……
对,还有刘蒨。他……好像要被皇帝责令幽闭成怀王府,非王命不得出……
刘蒨,刘蒨,刘蒨。
他曾说过会保徐可宁、徐子鸢的命,可真能做到?
那他自己呢?能够保全自己么?
思绪纷乱如麻。
在这里耽搁了一阵功夫,进了府时,天色已经逐渐暗淡下来,弥漫在半个天空的霞光给整个府邸染上一层橘色,像是沉浸在什么泛黄的药水中似得。
古人说,月光如水。不曾想到,霞光也似水氤氲啊。
王顺德小步上来,凑到他跟前,躬身禀告道:“王爷,赵常侍来府里了。”
赵常侍是皇帝身边极亲近的人,他来是为了什么事?刘颐心头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他大步走进大堂。赵常侍身着锦绣便服,拢着手。他手旁边搁着茶盘,盘子上的茶水热气也没有几丝,看来是等了不短时辰。
他看刘颐进来了,急忙站了起来。刘颐边去伸手扶他,边看向一旁陪着赵常侍坐着的宁瑜,眼中含着些许责怪的意思。宁瑜无奈的低了低头,却恰恰被赵常侍看进眼里。
赵常侍之所以能长久陪在皇帝身边,就是因为他极善于察言观色,现在看刘颐和宁瑜的表情,便已经猜着一二,温吞的解释道:“小人喝凉茶水习惯了,也不大喜好热的了。”
听他语气,似乎也没有得罪他,刘颐也便放下心来,忙请他坐下。
那赵常侍伸出只手拦住他动作,直截了当的说道:“小人有事禀告殿下,事了了也便就走了。”看刘颐目光紧张的看着他,便直迎着他的目光缓缓说道:“皇帝取消了您和徐子鸢姑娘的婚约了。”
宁瑜惊讶的楞了一下,再看向刘颐,却发现他只是皱了下眉头,全然没有未曾料到的样子。
他本来就猜测,赵常侍此番前来,是为了徐家的事情,而徐家的事情与他有关的,也只有他与徐子鸢的婚事了。取消婚约在他意料之中,可是难道……
徐可宁和徐子鸢兄妹难道也遭遇了不测?
“正午时候,徐可宁被王侃大将军保了出去。只是,宫里让我出来带个消息,您和徐子鸢姑娘的婚约废止了。”
宁瑜瞪着两只大眼,无语片刻后感叹道:“那王曦月还真是对可宁兄用情不浅啊!”
赵常侍不置可否,说完了话就想要告辞离去。刘颐忙向宁瑜使了个眼色,宁瑜会意,赶上去拦住他道:“赵大人,能否问一句,我殿下的婚约是缘何取消的?难道是子鸢姑娘出了什么事?”
那赵常侍无奈停下,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不是我有意要瞒着殿下,只是实在有些说不出口……,我也不晓得子鸢那孩子怎么选了这么一条路。”说着看向他两人继续说道:“子鸢那孩子居然跑到翡翠楼去了……。”
翡翠楼是个妓院。
这几天拖刘蒨的福,他倒是知道了不少京城里赫赫有名的风月场所,这翡翠楼便是其一。只是这翡翠楼不能和烟雨阁相提并论:烟雨阁只接上等客人,翡翠楼对客人可是荤素不忌,只要有钱,管你是谁,楼里的姑娘任你挑。楼里姑娘也良莠不齐,有艳惊四座者,也有平平无奇者,据说也多是被强逼卖到这里的可怜人。
只是子鸢到那里做什么?!
回过神来,刘颐急忙先把赵常侍送走,到马厩中牵了自己的马,奋力跨上马背,疾驰出了恪王府。
傍晚时分,翡翠楼已经热闹起来了。刘颐沉着脸下马,进入楼内,环视一周。只见一楼拥挤处原来是一个极大的碧玉琢成的翡翠台,琳珑剔透,如同波平浪静的湖面。
刘颐来不及多看那翡翠台子几眼,便匆忙往楼上去,不想却被一个仆僮模样,身材壮硕的人拦住了,嚷着二楼暂时不让客人进去,姑娘正在里面更衣呢!刘颐正在火头上,被这么一拦,更是心头火起,无奈力气不如人家,左突右挡依然难以挣脱,无奈之下,只得往身上看一眼,一把把腰上系着的一串白玉坠子扯下来往那人怀里一扔。
那人也是个识货的人,看出这物件的珍贵之处:这种玉是朝廷大臣才准许佩戴的。连忙提了往怀中一揣,放他上楼去了。
楼上许多穿着缤纷的妙龄姑娘们笑闹着来来回回,刘颐急切的巡视一周,只得拦住一个姑娘,有些难为情的问道:“敢问姑娘,可认识一个叫做徐子鸢的人?”
这姑娘酥胸半露,一边娇笑着把扯歪的衣衫整整,一边用手中的团扇招摇的扇了几下,“呦!今日里来的人都是来看头牌的呀!感情她一来,连脸还没露半个,都超过我们这些老人儿了。”
刘颐也顾不得羞涩,使劲儿握了下她的腕子,低声吼道:“快告诉我她在哪儿?!”
“哎呦呦,懂不懂怜香惜玉啊!捏疼姑奶奶了!”说着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的往角落里指了一个方向。
刘颐快步挤到那扇绘满花纹的门前,深呼了几口气,待平定下来心绪,才把手放在门上,轻轻地推开了门。
里边只有三四个姑娘,与外边相比,这里安静许多,只是依然花红柳绿、颜色鲜艳。
窗户门扇大开着,窗边立着一面半人高的大铜镜,边边角角纹着些看上去像牡丹的繁复花瓣,光滑的镜面中映出一张平静瘦削却堪称惊艳的脸。
徐子鸢。
她坐在一张软凳上,任由另外那几个姑娘往她脸上涂抹些胭脂水粉之类,看到镜中自己身后的刘颐,只是嘴角微微翘起一下,似乎知道他必然是要来的。
刘颐走到她身边,凝视着她浓墨重彩的侧颜,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徐子鸢在他心中一向是个提着大刀,比男人还要坚强隐忍的人,她身上的红衣在他眼里也一向是爽朗、干脆的象征,如今再见到她,却恍然大悟一般:子鸢是个女子,还是个妩媚的女子。
“你为何……”
沉默,只能听到那些为她化妆的姑娘们彼此轻声交谈妆容如何的声音。
“你又是为何呢?”徐子鸢清冷一笑,低头让身旁的女子为她整好青丝、插好环插。隔了一阵,抬起头来朝镜中微微扭头看看,满意的笑了笑。
是一个极其完美的墨云鬓。
另一个绿衣女子又拿了一个银盒过来,放在桌上,正要打开,徐子鸢轻轻开口道:“不必了,谢谢各位姐姐。你们先去吧,我有话要和这位公子说。”
屋内只有他与她二人了。
徐子鸢凑近镜子,看向镜中倒映着的刘颐的影子,伸出指尖微微触碰了一下冰凉的镜面,在倒映其中的人脸上慢慢滑过。
“哎,你肯定奇怪我为何偏偏喜欢上你。”徐子鸢声音清淡却温柔,她也似乎只对他才如此温柔。“十年前,我和我母亲来到京城。一个白衣的少年被人搀扶着挪出宫门。大概是身上有伤吧,步伐不稳,脸色也极苍白。我看着他从宫门移到马车前,到他从马车的窗中望向宫城门。就在那一瞬间,我就莫名其妙的觉得,我想要成为能使他不再露出那种目光的人。”说着,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的莫名其妙,我们只见过一面,十年之后,我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和我回去吧。”
“回去?”她把搁在梳妆台上的银盒掀开盖子,“想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么?十年,尽管我努力的习武,但注定我依然无法成为那个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人。”
“我不需要你帮我什么……”
“你爱我么?”徐子鸢忽然问道。
刘颐只是看着镜中的她的面容,觉得隔着一面镜子,居然就这么远了。
“你不爱我。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你觉得对我愧疚,想要实现定下婚约的承诺,或者说,是可怜我。”她语气平静。“只是可惜,我徐子鸢这一生,最讨厌别人可怜我。”
镜中一身红衣的美貌女子拿起银盒中的红纸,放在唇间,轻轻一抿。
如火焰般的红色。
“你不适合这个。”刘颐看着她镜中妆容华丽却神色寂然的脸,不死心的劝道。
“不适合么?”女子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个刘颐从不曾见过的妩媚的笑容,声音也一改清淡,变得甜蜜柔和。
只要我想,我就能够得到一切东西,包括风情,包括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