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无论如何,都是他的阿盏。
桓凛走了进去,从太监手中接过了毛巾,替他擦拭着脸。
那些太监的目光惶恐闪过,当看到桓凛的眼神时,都不禁有些傻眼。皇帝本来就有些阴沉,这段时间更是喜怒无常,而今日这种温柔,便像阴沉久了的阳光,那般稀有,就像幻象。
桓凛的指腹隔着薄薄的毛巾触到了阿盏的脸上,已经不再是冰冷僵硬的肌肤,有些柔软。而在他触及的那一瞬间,阿盏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眼神中光耀闪动着,突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的光变为惊恐,猛地站起身,将盛着水的盆子挥倒在地上,身体往后退去,直到退到墙角,退无可退,才缩在那里。阿盏的目光,如同受惊的小兽一般,惊恐而警惕。
桓凛的手突然僵住了,原来之前的并不是错觉。阿盏怕他,厌恶他。
“李得清,去传陈太医。”桓凛僵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整个太医院都是皇帝的,而皇帝信得过的人不过那么一两个。陈太医当年不是太医,而是桓家军中的军医,还懂一些玄黄之术,跟随他入建康,再入宫,自然是最信得过的。
而在这期间,桓凛发现比起他,阿盏更喜欢那些小太监。桓凛退到门外,那些小太监求了很久,阿盏才坐回了椅子上,他们继续替他洗漱。
等洗漱完,陈太医也到了。
面对着陈太医,阿盏也十分乖巧,由着他把脉检查身体。阿盏的目光偶尔会好奇地看着那些人,但是眼神提不上热切,都是冷冰冰的,就如同藏在暗处的鬼魂,悄悄地观察着过往的人群。
想到这里,桓凛悚然一惊,害怕这是一种回光返照,太医还没检查完,他便有些等不住了。然而他也不敢进去一步。
在那焦急中,陈太医终于走了出来。
“身上病症很多,然而却不会致命,要小心调养。臣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般情况。当年臣还未入桓家军,在天下做行脚医的时候,也遇到过许多奇异的情况。死而复生,活而不醒的活死人,但是这样的体质也能活过来……也只能归于鬼神之说了。佛慈悲为向,讲究因果,所以这虚妄之事也并非虚妄了。臣当年在太康城曾听说过这样一则传言,罗家有子,死后七日,身体不腐化,面色红润,与活人无异,毫无死人之征,在葬日突然睁开眼,复生。当时觉得荒唐,然而整个城里都已传遍,见者复述也像毫不作假,现在想来也并非全是假的。”
陈太医感慨一番,看着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的青年,又道:“只是心智已失。”
陈太医的话并没有令桓凛太过于诧异。阿盏的样子,他已经隐隐猜到了。只是阿盏忘记了一切,独独记得对他的恐惧和厌恶。原来,阿盏竟是恨他至此。
桓凛只能站在门外,看着阿盏坐在那里发呆,桓凛有时会想,阿盏发呆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阿盏变得十分嗜睡,他坐在那里,坐着坐着,眼睛便阖在一起,脑袋一下一下地往下点,桓凛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不敢靠近半分。只有阿盏睡着的时候,他才能偷偷地进去,坐在床边,看着他。瘦了,脸颊都凹陷了下去,眉头皱起,即使失去了记忆,阿盏仍是不开心的。
自阿盏死而复生,皇帝的脾性好了许多,整个西殿都像见了阳光。不过阿盏醒来的事,只有陈太医、李得清还有几个近侍知道,外面的人是不知道半分的。
阿盏醒来,桓凛的脑袋从浑浑噩噩中清醒了过来,如今的朝廷局势复杂,许多人对他已经不满,宋砚与何勇的威胁还在那里,而阿盏的身份太过复杂,这一切都要好好理清。最简单的方式便是离开这皇宫,然而失去权势的他,活下去会十分艰难。他本不在乎生死,所以更遑论权势,然而现在阿盏醒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桓凛坐在院子中,看得见阿盏的角落,一边思索着该如何走下去。
朝臣们确实已经蠢蠢欲动。尤其是对司马家忠心还未灭的王家,而其余的朝臣,桓凛登基后,手段雷厉风行,有意提拔寒门子弟,意图动摇士族的根本,和温和宽厚的元熙帝比起来,世家们的日子难过了许多,因此更喜欢司马家,至少司马氏是和他们一样的士族。
尤其是现在,皇帝于西殿吐了一夜的血、再也未清醒过、病入膏肓的消息传了出去,世家们想要改皇姓的意志更加坚定了。这一段时间皇帝避而不见,更确定了皇帝已经病入膏肓的消息。如今整个朝廷中,忠于皇帝的只有几个寒门官僚和陆家,陆家不是寒门,在士族中根基也很浅,只是有兵权,而谢家的态度并不明朗,但是冲着司马氏的皇后是谢家的理由,世家们已经自动将谢家划分到了自己这一派。王谢是世家之首,如今都想要改朝换代,士族们几乎是抱着必胜之心的。
所以一大早,西殿外便跪了许多人,都是誓死想要见皇帝一面的。如果皇帝再不出现,那么他们会直接冲破守卫进去,而趁着皇帝缠绵病榻之际,直接以皇帝无法再理朝政之由,拥元熙帝之子司马荫为皇帝。
世家们早就做好了打算。
“政事累积,国本动摇,我们为臣子,便要为国分忧,今日一定要见到陛下。”
“陛下若是不想出来见我们,那我们便进去看陛下。”
“陆统领,你拦着我们,莫非是你怀谋逆之心,想对陛下做什么?”
陆青桐的脸色有些难看。
世家们并非无备而来,带着强壮的侍卫,这话一出,那些人便疯狂用劲,想要冲进去。
就在混乱的时刻,大殿的门突然打开了,桓凛站在那里,一身黑色蟒袍,气势非常,而他的手边,牵着的正是元熙帝的幼子。
第048章 记忆
气势如常的帝皇一出现,那些本来义愤填膺的大臣突然噤了声,顿时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好看。
皇帝不是吐了一个西殿的血吗?皇帝不是病重躺在床上吗?皇帝不是没几天好活了吗?
那么现在站在他们面前,好端端的皇帝陛下又是谁?众人心中惊疑不定,皇帝的出现将他们商量好的计谋全部粉碎了,有几人忍不住慌了起来。
“朕不过身体不适,在殿中歇了几日,没想到诸位爱卿这般想念朕。”皇帝笑眯眯道,不过眼中却完全没有笑意。
“陛下,臣等不是这个意思,是王……”
王苛扫过那个人,打断了他的话:“臣与诸位大人并非有不轨之心,臣等只是担心陛下身边有奸人……”说完有意无意地看了陆青桐一眼。
王苛这只老狐狸倒是聪明,一句话便将原因推到了忠心上,将这场疑似逼宫的事件化解成了忠心拥军。
桓凛的目光直视王苛,王苛垂着脑袋,那眼中究竟是淡然还是不安就不得而知了。桓凛盯着他的冠帽看了一会儿,便将司马荫抱了起来,指着王苛笑着道:“颍川王,你还缺个老师,这位王大人给你做师父如何?”
桓凛这话一出,王苛的脸色都忍不住变了。王苛是司马焰的师父,本就是十分忌讳的话题,王苛已经教出了一代君王,若再教被废君王之子,这意味着什么呢?皇帝的话明显是在试探。气氛陡然严峻了起来,没有人敢开口,王苛不得不开口,刚想说话,司马荫突然扑到了皇帝的怀里:“陛下,我不要他,我要娘娘教我……”
桓凛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身上那胁迫的气势缓和了许多:“罢了,朕无碍,诸位大人便离去吧。而且,诸位大人也不必总怀疑朕的眼光,朕选的人,自然对朕忠心耿耿。”
桓凛说完便抱着司马荫往里走去。
桓凛一离去,几位朝臣都发现背后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王大人,颍川王殿下说的娘娘……先皇后不是已经去世了吗?”突然有人问道。
王苛心念一动,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嘴上道:“我又如何知晓……”
一进门,身后的门关上,桓凛便懒得做出那副关爱的模样,将司马荫放在了地上。司马荫乖巧地跟在他身后,迈着小短腿奋力才跟上。
“以后不准叫‘娘娘’。”桓凛警告他,“他不是你的娘娘。”
司马荫茫然地看着他:“不是娘娘吗?”
“别和我装傻。”桓凛道。
司马荫垂下了脑袋,白白的牙齿要在嘴唇上,眼中闪过一道暗光,不再说话。
桓凛回到阿盏住的院子里的时候,阿盏已经睡下了。他趴在院子里的石椅上,一身白袍,黑发如墨披了下来,挡住了一半的脸,阳光洒在他脸上,他也似泛着一层淡淡的银光,他睡得很安静,又那般好看,让人不忍惊扰。
桓凛走了过去,静静地看了他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进怀里。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抱着有气息的阿盏。阿盏确实瘦了很多,骨头咯着他的手臂,他的心中有说不出的心酸。当他将他抱进怀里的时候,阿盏的眉头便皱了起来,本来轻松的表情染上了不悦。桓凛将他抱进房间,放在床上,又盖上了被子,当他放下阿盏的时候,他的眉头的渐渐舒展开来了。桓凛深吸了一口气,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阿盏的外袍已经离去,只穿着单薄的里衣,露出白皙精致的锁骨,那张脸,也是好看到了精致,一分一毫,都似恰到好处,桓凛不由得看了痴了,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吻,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