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凛喝得太急了,很快的,地上便全是空坛子了。喝完之后,他便坐在一个酒坛之上,抬头往天上看去。
天已经黑了下来,月至半空。
桓凛看着看着,突然疯狂地笑了起来。
“从荆州到建康,整整两天两夜,从马上摔下来许多次,摔得浑身是泥,我还真是傻。”桓凛说完,又灌下了一坛酒。
“朕如今是皇帝了,想要什么便有什么,那些已经不稀罕了!”
桓凛喝得哭哭笑笑,像极了一个疯子。
桓凛在那偏殿中发够了疯,便扔下那一片狼藉返回了太极殿。
谢盏发现桓凛的自制力不是一般的强。他本来已经醉醺醺了,当走出这偏殿的时候,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雍容华贵。
待他入了太极殿,殿门关上的时候,他突然走到了床前,打开抽屉翻找了起来,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找得越来越急,最后将整个抽屉都抽了出来,倒在了地上。
谢盏已经习惯了他疯癫的模样,那磕磕碰碰的声音令他十分烦躁,他最后干脆静心养神起来。
桓凛便如同一只斗败的公牛一般,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陛下,还清上人求见。”
桓凛如梦清醒般转过了脑袋,俊朗分明的脸上此时满是疲惫。
“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走了进来。
他走到了桓凛的面前,脸上没有恭敬,也没有行礼,看着桓凛,与芸芸众生并无区别。
还清上人走到桌旁,倒了一杯茶,递给了桓凛。桓凛疑惑地看着他,并不去接那杯子。道人便一直捧着。
最终,桓凛还是接了过去,他盯着那茶看了半晌:“这茶有什么奇特的吗?”
还清上人盯着那杯子,面容无波无澜,也并未说一句话。
桓凛便觉无趣,将杯盏放在了地上。
“累了,便放下。”道人道。
“朕之所以将你留在身边,便是觉得你与那些只会说大道理的道士不一样。”桓凛笑得有些冷。
“不过都是人罢了,又怎会不同?”道人的脸上露出一个笑,那笑如同小石子落在了水中,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桓凛呆呆地看着他:“原来你也会笑。”
“都是人,又如何不会笑?陛下说笑了。”
桓凛依旧看着他,眼神柔和了许多:“你不该这般笑,你应该笑得更加开心一些,嘴角勾起来,脸上便会有两个酒窝了。你的头发不该这般散落开来,你最爱整洁干净,把头发束起来吧。”
桓凛伸手便要去勾他的头发,道人后退了一些,桓凛的手便摸了一个空。
桓凛的眼神迅速冷了下去。
“本不是一个人,又如何会一样?”道人道。
桓凛移开了目光:“朕不想看到你的脸。”
道人将帽子戴了起来,挡住了面容。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谢盏一直是一个旁观者。光太暗了,又并未点灯,所以谢盏并非看清他的样貌,然而在刚刚那一刹那,借助月光,他瞥过他的脸。当看清的脸时,谢盏许久不曾回神。他的脑袋混混沌沌的,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抓住。
“有因便有果,陛下何不做个了结?”还清道人道。
“如何了结?难道要朕赦免了他的罪行?”桓凛冷笑道,“天下人都无罪,唯独他不能无罪。朕便要看看,他一直依托的司马焰会不会去救他!”
“陛下便要一直将他关在牢中?”道人道。
一直关在牢中,关到他老,关到他死?
桓凛这般想着也觉得不妥,他心中有些慌乱,便如同大海中漂浮着的人一般,怎么也抓不住稳固的东西。
“一直关着又如何?”桓凛突然站起身,“朕的天下还养不起一个死囚吗?”
“朕便要关着他,让他认清他是如何攀附错了人。”
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道人的脸看不清,他或许在沉思,也或许是因为无言。桓凛已经钻入死角,无论他说什么,他也是不肯听的。
“若是他愿意求您呢?”还清上人道。
桓凛突然愣住了。
那一晚,桓凛做了两个梦。
第一个梦,军营驻扎在荆州郊野,他悄悄地从军营中溜了出去,一人一马便在小道上飞奔了起来。对于那时的桓凛而言,几百里并不是距离。他是无比欣喜的,一路荆棘也不是困难,因为路的尽头有他想见的人。他走过荒芜的野地,踏入繁华的都城,却无空看一眼那繁华,直奔那旧地而去。
第二个梦,谢盏依旧是一身白衣,那一幕和他策马远去,突然转头,望见那夕阳下站着白衣飘飘的少年的那一幕重合了。他一直前行,直到那抹白色的身影变成一粒白点,突然,他的面前站了一个少年,桓凛紧紧地勒住了马。少年白衣,冰冰冷冷的,脸上的表情清淡而茫然。
“桓凛,我想见你。”少年那薄薄的嘴唇动了动,眼泪突然落了下来。
桓凛感觉到那冰冷湿润的泪水落在了他的脸上,然后突然醒了。
桓凛想,若是他愿意求他,若是他愿意说自己真心错付了人,那他便饶他一命吧。
第015章 消失
天依旧是黑的,雨已经停了,格外的冷清。桓凛睁开眼,脑海中依旧是混混沌沌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分不清是今夕何夕。
“阿盏呢?”他望着那空落落的院落,院子已经破败,显然已经许久没人住了。他将整个院落都找遍了,却依旧没有找到他的阿盏。
他离开了院落,来到了大街上,寻到了熟人,继续问道。
“谢盏啊,他如今是今非昔比了,自然不能住在那破败的地方了。听闻陛下已经下令,要为他筑建新府了。”
“陛下宠爱他,过不了多久,他就该住到宫里去了。”
“那显阳殿,还真的要一直住着谢家人了。”
如同一盆冷水浇下来,他那兴冲冲的情绪已经完全熄灭了。他本来想给他一个惊喜的,却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般回应。
那时,他本是不信的,若非他偷偷随着他舅父入了宫,看了那一幕……
桓凛深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想起,他依旧觉得头晕目眩、愤怒难当。
旧日的许多事,他本是执意不去想的,那陌上青涩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见,那眼中心中只有他的少年也再也寻不回来,既然寻不回来,那便不要了。他并非那般死缠烂打的人,那时他便想,等他有了天下,还有什么是不能拥有的?
然而现在,那些执意不去想的事,却如同潮水一般涌现到了桓凛的脑海中,直到天明,他都未曾睡去。
—阿盏,这世上能护着你的唯有我一人。是你不要的,我便容着你看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如今便跪着回来求我吧。
他想着那人认错的模样,想着那人跪在自己面前求饶的样子,心中竟腾起一种异样的快感。
桓凛本来想着是绝对不会见那人一面的,但是这念头一旦起了,便如无数只蚂蚁在心窝之中钻着一般,坐立不安,非要去见那人一面方才安心。
他如今已经成了皇帝,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他又在害怕什么呢?
第二日,皇帝亲自去了死牢。
晋室南渡,偏居江左,因马产于北地,南晋马匹稀少,士族出行多用牛车。桓凛登基,这种情况并未改善。桓凛却不喜牛车,他本不是温润的性子,擅骑射,对马有种异样的偏执。如非必须,他出行多半选择骑马。
谢盏也在这马上,身边冷风呼呼而过。谢盏对建康城十分熟悉,自然知道这条路是通往何处。
在最初被关入死牢的几日里,他是有些期盼的。他盼着桓凛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说,让他委屈几日,待平了民愤,便带他出去。他竟如那死牢中刻下字的女子那般傻,时间磨灭了他所有的期待。
他已经对桓凛没有任何期待了。
罢了罢了,人死如灯灭,他既已死了,就该化作烟尘,这般灵魂不灭,倒是徒增他心中的不甘与怨气了。
他死在那女子的鸩酒之下,天下人都不知他死了,待桓凛发现了,或许坐实了他的死,他便不必魂魄附在这玉佩之上了,终于可以魂归地府。
这是谢盏唯一的期待了。
——
皇帝去死牢的消息传到显阳殿时,皇后手中的茶盏落在了地上,碎成了无数片,茶水也溅了一地。她的衣裙上沾染了水,一向雍容华贵的皇后从未这般狼狈过。
她那精致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裂痕,有些慌乱地看向了身边的人。
何勇也慌了,思索了片刻,突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不能让他去死牢,我去拦住他!”
何锦瞬间心思百转,连忙拉住了他:“阿兄,不准去!”一边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
“他去了就会发现了,等追问下来一切都晚了!”何勇想要甩开她的手,却没敢用力,“那个贱人都死了,竟然还翻起这样的风浪!”
“阿兄,莫要心急,等你见了陛下,你又以何理由去拦他?一个不慎,反而坐实了我做的事!”何锦冷静了下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