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年轻了,作为一个女人,高其佩最好的年华早就随着时光而逝去,偶尔人们才能从她眼角细细的皱纹里一瞥她前半生的刀光剑雨。当她微微皱眉时,哪怕是乐道,也不敢违背她的意思。
高其佩并不直接指导乐道,她通常只会沉默地给乐道布置大堆大堆的功课,只有很少的时候,她喝得醉醺醺,才会回答乐道的问题。
“前朝被大重打败的原因?”
仿佛是黑墨画出来的女人伸出骨节内敛的手指,满眼醉意地道:“因为巫并不适合当王。”
根本不管乐道和偷听的赫连郁满脸什么鬼的表情,她继续道:“就像圣人不适合当王一样,圣人的目光太超前了,而巫的目光落点根本就和常人不一样,越是强大的巫越是如此,他们向天地和人族奉献自己的一切,根本不管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天京城偏僻庭院里的谈话只有三个人知道,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二十四年后,魂灵飘荡在万里之上的天穹的赫连郁才想起这遥远的一幕,心沉了下来。
大巫是不能理喻的生物。
当年赫连那仁接到大雪山的召令,当真不知晓自己离去会导致什么后果?但是她还是放下作为青陆可汗的职责,前往大雪山。因为在她心中,太阳大巫的责任高于一切,没有别的事情比得上。
哪怕,她对世间有再多的眷念,再多的悔恨,也是如此。
当她当着赫连郁面前赴死的时候,说的是什么呢?
“乃是我之责,不可逃避。”
面对无边无垠黑暗的赫连郁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心绪却情不自禁飘向了乐道。
……乐道,大概要恨死他了。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初在白陆边缘的雪地上,他还不如顺了乐道意……
“那狗皇帝要你顺他什么意?”一个声音在大巫背后响起。
赫连郁回头,果不其然发现是赫连那仁。
金红色的女性魂灵漂浮在他背后,她的面容看上去和赫连郁一模一样,但是当她勾起嘴角时,那种通常不可能出现在女性身上的锋利气质立刻将兄妹两人区分开。
她又问:“不可逃避什么?不久前你才在我面前给某个狗皇帝表明心意,现在就要忘了吗?”
赫连郁默了默:“如果你实在不愿叫乐道的名字,可以称呼他为嫂子。”
青陆女可汗的表情瞬间像是赫连郁向她打了一拳一样,问题是她脑子转了几圈,发现竟然没有什么反驳的话——唯一能寻到的反驳之言反而像是在给狗皇帝在自家兄长面前提高好感——于是赫连那仁只能把内心受到的暴击吞下去,同时恍惚又一次升起弑亲之意。
在她默不作声的时候,赫连郁已经举起手,他做出几个手势,冰冷如冥河的灵力喷涌而出,仿佛江河之水从高山上奔腾而下,扬起数丈高的水花,轰隆隆去势不可止。涌出灵力的源头就像是没有止境,但那是不可能的,无论再如何强大,赫连郁总归还是一个人。
这样不控制地放出灵力,非常容易造成对巫者本人的伤害。
毕竟巫的魂灵所凭依的,还是那个血肉之躯。
仅仅是放出大部分灵力,就足以让赫连郁感觉到疲惫和虚弱,魂灵中的火苗都减弱了八九分,但对面的黑暗毫无餍足之意,它便如一张黑洞洞的大口,等待着喂食,而汹涌的灵力缺乏载体,两者都向赫连郁传达同样的信息——继续。
大巫轻轻吐出一口气,拨开十万魔骨的玉扣时,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在不住颤抖。
是手抖,还是全身都在发抖?
随着灵气奔涌出身躯,寒冷也随之潜入血肉中,眼前发花的赫连郁定了定神,将解下的十万魔骨抛进黑暗中。
波涛汹涌的灵力对蕴藏极大力量的片片魔骨表现得极为……饥渴,那些妖魔魂灵们甚至来不及发出哀嚎,就和灵力同化,骨片被灵气推动着,绞碎,重组,聚成一团,片刻后,竟然拼凑成一个完美无缺的苍白球形。
不,虽然体态袖珍玲珑,那也是一个星体,是一个同日星一般的星体。
在这苍白的球形出现后,赫连郁背后的太阳发出的光辉更甚从前,而这明亮的光辉却让赫连郁的影子更加黑暗,明与暗对立,阴与阳相合,这漫长的升格之途还差最后一步。
灵气向自己的主人发出召唤,而大巫则抬头仰望自己那位于黑暗深处的坟墓。
最后,他叹息了一声,踏入不见边际的黑夜中。
“那仁,”他轻声对身后一直没出声的魂灵说,“你的魂灵返回凡间,在进入冥河和贺温都团聚之前,能不能帮我给你嫂子托个梦?”
***
扶桑树下。
乐道摸了摸左眼皮,不知道为何,从刚才开始,他左眼皮就一直在那里敲锣打鼓一样地跳,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妖魔们已经在节节败退,小外甥身上的毒也没啥问题了,就连天上太阳都重新出现,说明他的大巫给太阳升格的仪式成功,还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明明如此告诉自己,乐道却觉得自己左眼皮跳得越来越厉害,活似有个人用锤子在一下一下敲着他的眼皮,皇帝陛下想弃之不顾,却毫无理由地心慌起来。
没问题的,事已至此,雪满坡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这样想的乐道却猛地回过头。
矗立千年的大扶桑树如今形象可谓凄惨无比,蒲扇大的树叶掉光不说,深灰布满蛤蛎白纵裂的树干也断为两截,剩下的五人合抱大小的树干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天盘。因为战况逐渐好转,大雪山的巫们甚至能分出人手,用木灵防止旋转的天盘掉下来。
皇帝陛下看着那黄铜色的虚影,左眼皮又跳了一下。
他伸手把从身边经过的壶藏大巫突然扯过来,没好气地问:“这劳什子升格仪式是没完没了了吗?”
壶藏大巫也有些疑惑,他道:“按理来说,太阳重出,日食结束,仪式便应该结束才对,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变故……陛下?!”
变故一词让乐道绷得极紧的,某根名为赫连郁的神经一下子绷断了。
他冲向不停旋转的天盘,被一直遵从主人命令,推动天盘旋转的风灵给掀到一边,它这样对付这个和主人很亲密的人类已经是习惯了,所以它万万没想到那个人类竟然抽出了双刀。
只见乐道丝毫不慌乱地用枭影卡在地面上,手臂上盘虬的肌肉隆起,锋利的刀刃在地面劈开一道极深的口子。而乐道以手臂的力量,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落在地上时一借力,重新将枭影拔出。
而另一把轻刀燕风已经破入狂风之中,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卡进两个旋转黄铜圈之间的缝隙。
“咔——嚓——”
赫连郁亲手为他打磨的燕风在巨力之下,断成了两半。
这个时候众人惊呼陛下的声音才响起,乐道理也未理那些添乱的人,将枭影也往前一递。
这一回长刀卡住的是天盘的枢纽,枭影是重刀,比轻刀燕风更坚固强韧,它和天盘一起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数百个旋转的黄铜圈的力都施加在刀身上,如果不是乐道死死按住,枭影肯定直接变形然后飞出去。
乐道双脚如磐石一般压着地面,他浑身肌肉紧绷,发根竖起,同这金属的怪兽相持半晌,最终,是他赢了。
咔咔咔抱怨着的天盘缓缓停了下来。
***
魂灵飘荡的天穹上。
赫连那仁:“我才不。”
已经深陷灵力与灵气的漩涡中赫连郁瞪大眼睛,他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茫然回头时看到的,竟然是一只不断放大不断靠近的金红色脚板。
魂灵没有触觉,赫连郁只觉得眼前一花,灵气漩涡的触手纷纷脱离,那一只脚板又开始缩小,连通脚板的主人赫连那仁一起。
只是一刹那,他和赫连那仁的距离就扩大成无限远,赫连郁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如同一颗流星,正从天际向下坠落。而在他头顶,金红如火焰的女性魂灵忿忿的声音如雷霆一样回响在苍穹上。
“那狗皇帝活着你死什么死啊?!”
在天边眺望到赫连郁一脸茫然的赫连那仁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妖魔已经败退,太阳也重新出现在天幕上,只要人们依然相信头顶会有一个火热的光球白昼出现夜晚消失,太阳便依然会重复走过一千遍的轨迹。至于剩下这升格仪式的最后一步,拖上几十年没完成也无所谓,反正最重要的事情已经解决,不过是她依然不能离开太阳星,需要在这里继续守望下去而已。
“真是个白痴,就这样急着送命……”金红色的魂灵转身向太阳的核心走去,光辉和火焰为她让开道路,她嘴角不自知地勾起浅浅的弧度,“人生之平安喜乐,你尚未享受全呢,哥哥。”
在自己身体里睁开眼睛的赫连郁觉得自己此刻和平安喜乐没有一块铜板的关系。
被踹下天穹并非仪式设计好的一部分,大巫怀疑自己返回不了自己的身躯。便在他思考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巫术能用时,身躯上传来一阵疼痛,将赫连郁的魂灵扯了回去。
他身躯在天盘中,怎么可能遭受疼痛,莫非是大雪山又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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