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为鹿里宰辅,只知道这里从心开始溃烂已没法自救。我先前为人臣,仅算叛主使子弑父一条,已是不忠;我先前为人夫,为出人头地博取秦谈殊信任,使程肃正杀我发妻,已是不义。”方承砚苦笑着继续道,“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卖主杀妻之人当不得重用,也不该再苟活。修齐治平本末倒置,我从自己身上将世人之恶看得太清楚了。我帮大人,把天下扫得干干净净罢。我是毒草,担不起陛下的厚爱。狡兔已死,所以窝边毒草也要拔去,不能有一丝怜悯。”
“涵芝只奇怪,为何大人如此看重钱权……”
“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怎可忘?有金银,以后再有喜欢的人可以夺来,喜欢的东西可以随意买来。我有良宅数百,一日一日轮着住一年也住不完——除常住的宅第,其余的不过是多余的东西,我也想知道为何我却依旧觉得金银最重要。大概是,只有看见这些才觉得还有一丝慰藉,心里踏实。”
“除了金银珠玉,大人不觉得有什么别的东西更使人安心?”
“大人有至爱,可我那时不懂,直到如今的不惑之年也不想懂了,只当人心轻贱。你经历过生死不畏人言,不怕天下人阻碍,活得自在。可我心里有愧,不能由别人提起一点这件事。我甘心做程肃正的爪牙,也是因为权财,已失了道与德。”
“我欣赏大人敢作敢当,却不想哪日由我亲自使大人往黄泉而去。大人看轻生死,不论正邪反正可得鹿里官吏信服,请不要推辞。关于贪墨这件事——大人未曾动过那些银两,我只管是大人替百姓掌管了几年。没人比大人更合适在这里为政。陛下和各位大人皆这样想,大人不要辜负才华。”
“如果你们说的才华就是我当了一个好细作,我当然承认。我没有正气,身歪自弃甘于堕落,读书只为博科第登显要,只为扬眉吐气。若大人不欲放承砚走,则请赐一死,切莫再言其他。大人惜才,天下能人不可尽数。”
“渔父樵夫不适合大人,才不能为我用,只望大人不要怪我。”周涵芝站起身,一步跨到了岸上转头接着道,“最多三月,世上不会有方承砚,鹿里不会有庸官恶吏。”
“求仁得仁,闻此已心安。我是混账人,大人回吧——”
周涵芝叹息了一声,终于还是离去了。他劝不动一个求死的人,方承砚于世间没了依恋。
取富贵青蝇竞血,进功名白蚁争穴,四五年前方承砚想求得高官厚禄,如今求到了,红尘万丈也不过纸半张,也再没了希望。
一生黄粱梦,到头来便是列朝班、铸铜山,只不过为衣和饭,为一个腹内不饥身上暖。可他抛家弃子永失所爱,实在没了力气。
周涵芝把从各大人处诳来的脏银扔给了方承砚,罪状终于盖了自己的真名字,厚厚一沓子都寄回了王都。他有方承砚暗中相助,刘瞻芳几人比他核查得久,周涵芝怕惹了灾祸得报复,没了事就跑到了元州,等他们一同回去。
有裁撤必有补备,秦容顾早有了心。年年必亲自去文华殿看各大人批卷,前年春四月里保和殿廷对时,和冯忠静、程杲等人商议过,暗中定下了人选,准备将新人并几位年长有才干的官员一并调来鹿里,只是不知鹿里到底要裁撤多少又有多少空缺。
周涵芝得了清闲,也不亏待自己,听得郑琰在元州便先给他发了信。
郑氏为商家大族享誉元州,名留货殖列传。郑琰是郑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想去哪里便洒脱的去,自有母亲和一干姨母舅父在身后打点好一切。秦谈殊非郑母之子,郑母与鹿里侯和离后一直一个人,只秦谈玄这个儿子,尤其是老太君生前对郑琰算是有求必应,使得郑琰性子单纯却有几丝跋扈不羁。
月前郑琰和秦容懋不知为何打了一架,秦容懋先挑的事,秦容顾没法子,不便追究这事。郑琰也大度,自己甩袖子回了元州休养。听得周涵芝在元州,便把他接来和自己在无咎山中的私邸小住。
一枕小窗浓欲睡,门前帘幕卷起残花影。云去山更佳,山中翠色也要和着烟一起老。郑琰卧在窗下的榻上,手懒懒搭着窗框,周涵芝搬了小凳坐在院中墙下和他闲聊,郑琰不时扔给他一颗枣。
“我回来前听秦容顾在三书殿里感叹了一句,你倒是想不想知道?”郑琰笑眯眯的问他。
“想。”周涵芝答得倒干脆,郑琰自讨了个没趣儿。
“‘独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他。’涵芝,你倒是想不想他?”
“想是很想的。不过我更想知道你作何和二皇子打了起来。”周涵芝好奇,“阿琰虽然任性,倒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二皇子在元州找你,想向你赔不是,你也不见一见?”
“秦容懋还有脸来。”郑琰翻了个白眼,“这事还得从三年前提起来。他性子不稳重,那时我皇叔让他去宸翰阁多看看书修养性子,他倒好,趁学士打盹给人家拆了发髻编了一脑袋小辫。偏他下手重,揪疼了学士的发,被好好训了一顿。可他却非要把这个账算到我头上,说是我干了这事给他的影响——天地良心,我给老师编小辫这事是我初到王都求学十五六时干的,他多大,那年足足十九岁!”
“容懋性子直爽,五年前初见我时还提剑找过我,说我要是敢不喜欢他哥哥定要我好看,被容顾撵了出去。”
“你好性子,我也是别人惹不得的主。我和他说我是他堂兄,他敢辱骂兄长便是不对,他却不认这个,说我姓郑与他没丝毫关系。那次我便和他打了一架,写信时不好意思告诉你。他不记仇也不记疼,前几日好心替集贤殿学士找我要东西,我未回来,春酿让他去园子里转转——正巧园里长生亭中住着窝燕子,我觉得可爱一直没让人动,可他过去被燕子的……那什么不好说的东西砸了,非说我小人心肠记恨他报复他。”
“只为这个?”周涵芝忍不住笑了笑。
“我都不好意思和你说!”郑琰带着怒意敲了敲窗框,“结果他躲到房梁上偷窥我洗澡。我来王都,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母亲就说我臂上天生有彤鹤纹,左右我表兄弟有几个,别人见我姓郑也没有彤鹤纹不至疑惑我的身份。秦容懋躲在房梁上,我刚脱完衣服,他突然跳下来说我是冒充的,我能不气?”
“于是你连衣裳都没顾着穿就打了他?”周含挑了挑眉,没料到秦容懋居然是这种人。
“那是。结果他说看了我没穿衣服要……要让我也看看他才好扯平,真是好一个有病的人,我便又叫上人收拾了他一顿。”
周涵芝笑了半天,郑琰气得敲了敲他的脑袋。
“喂——”
“我看是二皇子很欣赏你呢,你和他本来就是一种人,他比你顽劣也不至于对别人这样。”周涵芝笑得眯着眼睛道。
“我其实喜欢他真诚坦率,若谈得来会是个友人,可是心里还有气。”郑琰闷闷地道,“你有了秦容顾,以后被抛弃的我和他弟弟只好抱团取暖了。”
“你也会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周涵芝说得认真,郑琰忽然坐起来凑近他的侧脸,还未碰到周涵芝便被周涵芝推了一把,又若无其事的靠在了榻上。
“……”
“我只是觉得你好看而已嘛。”郑琰无奈地笑了笑,“我对你要是有别的想法,在北疆的那五年里,你一定会最想我,而不是对秦容顾念念不忘。”
郑琰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对周涵芝的心思。
他也去过北疆,可周涵芝不会知道。
只是觉得小时候的周涵芝处处可爱,眼睛里是自己没有的天真烂漫,一直惦记了这么多年。捉蚯蚓送他的小美人,和如今的周涵芝,到底都不是他的。
“对一缕杨柳烟,看一弯梨花月,卧一枕海棠风……皆是美事。”郑琰闭着眼睛道,一句句说得洒脱无比,只是合着的双目间隐有水痕。
“只是很干净的喜欢啊。”他睁开眼笑了笑,一滴水珠顺着眼角滑进了鬓发中,可丝毫不觉得伤心。
摽有梅
虾青釉琮式瓶中插着玄墨和香山雏凤,菊瓣带着露水,金骨粉肉白底嫩、霜银绛紫暗底浓。
隔花与屏看过去,便是雍容挺拔的帝王,独立在丹凤门城楼上。
华服美仪容,等一个心上人。
仙人赌书泼茶,天便带上淡淡的茶色。昨夜秋雨零濛打黄叶,天地间水汽盈润,风温柔拂过面颊,反而留几分不舍。王都银杏已黄,无风亦时有落叶三五。寻常百姓的黛瓦,含光门前的灰砖,皇宫的红墙,黄叶借一阵秋风洋洋洒洒,抱帚人不忍扫去,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浅金,踏上去并没有声音。
长祚二年季秋初一,日和缓微阴,天凉而不冷,风烈而不寒。
周涵芝比刘瞻芳一行人提前回了王都,王都依旧安详繁华。
九月授衣假,秦容顾应该能亲自来接他,却始终没见到影子。他跟着照雨从丹凤门一步一步往宫中走,他这一去,回来后一切平静得近乎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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