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不去。”蔡闫说,“连谢宥也保不住了。”
冯铎听到这话时产生了短暂的失神,他无法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为什么不杀王山,就会失去谢宥?
“殿下。”冯铎诚恳地说,“您累了,先休息吧。”
“现在就去。”蔡闫颤声道,“冯铎,让乌洛侯穆去我不放心,马上就去。”
冯铎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瞬间如坠冰窟。
“这……”冯铎说,“殿下,您的意思是……”
他马上明白到,有些话,绝不能再问下去,否则只要蔡闫活下来了,死的就马上是自己。
“臣遵旨。”冯铎说。
“按你先前的承诺。”蔡闫说,“杀不了他,你便自刎谢罪,但现在你不能离开,孤身边还需要你,现在就去安排。”
冯铎哆嗦着退了出去,离开东宫时,还在楼梯上摔了一跤。正日出时,好几名黑甲军侍卫眼看着冯铎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还未上去搀扶,冯铎便踉跄着爬了起来,更显得脸色苍白,额冒冷汗。
接着,蔡闫又马上把郎俊侠召来。
“当初你说的都应验了。”蔡闫沉声道,“接下来还是按原先商量的做?”
郎俊侠没有回答蔡闫,反而问道:“你是真哭,还是假哭?”
蔡闫顿时被郎俊侠一句话气得全身发抖,说:“你……”
“你现在必须去见谢宥。”郎俊侠说,“马上。”
“你陪我去。”蔡闫呼吸急促,答道,“我不敢与他单独说话。他平日里话太少了,且话里带着话,我总觉得他在怀疑我。”
“是个人都怀疑你。”郎俊侠随口道,“你越是没底气,他们就越怀疑你。”
话虽这么说,郎俊侠还是陪同蔡闫,前去见段岭。
“你恨我不?”蔡闫在车上小声说。
郎俊侠侧坐在车厢内左侧的位置上,望着车窗外的夜色。
“把帘子放下来。”蔡闫又说。
郎俊侠便把车上的帘子放了下来。
蔡闫自言自语,仿佛陷入在一个漫长的梦里:“当初你说,牧旷达在我回来后,一定会设法谋害四叔,可有谢宥守着,他身边又有郑彦,究竟是怎么会……”
“他常年抱恙。”郎俊侠答道,“这一次,我宁愿相信与牧旷达没关系。”
蔡闫陷入了沉默之中,片刻后问:“昌流君去了哪里?”
“不知道。”郎俊侠答道,“不过该出现的时候,他会出现的。”
蔡闫又说:“这也就意味着,现在他身边没有人了。”
“不要打什么主意。”郎俊侠冷冷道,“这个时候无论下什么决定都是愚蠢的。”
蔡闫叹了口气,抬眼望郎俊侠,两人目光一触,郎俊侠便挪开视线,不与他朝相。
“挺好的。”蔡闫突然说。
郎俊侠眉头微微一动,似乎不明其意,但没有问。
蔡闫又说:“这些日子里,我总在生气,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你从邺城回来后,倒仿佛回到从前一般了。”
郎俊侠没有接蔡闫的半句话,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点出神。
“我倒是宁愿你像从前一样,这么与我说话,多说几句,我心里还踏实点儿。”蔡闫说,“我知道你从鲜卑山里头带我回来的那天,便常常看我不顺眼,仿佛看着我偷了本该是段岭的东西。”
“你待我冷嘲热讽的。”蔡闫又说,“我反而觉得安全。到得后来,发现他还活着,你一句话不说了,我才怕。”
“你怕什么?”郎俊侠冷冷道,“怕我突然动手杀了你?”
蔡闫微微笑了起来。
马车在路上走着,外头阳光万丈,黑色的车帘却密不透风,挡得严严实实,逼仄黑暗的车厢内,蔡闫的后背被汗水浸透,郎俊侠的鬓角也满是汗。
这个车厢就像个埋死人的棺材,连呼吸都十分困难,令蔡闫快要窒息了。但他却很满意,非常满意。他还记得回江州那天,自己与郎俊侠也是在这么一个密不透风的车厢里头商量。
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马车抵达将军府,蔡闫正要下车时,郎俊侠突然道:“我听说一件事。”
蔡闫停下撩车帘的动作,郎俊侠说:“先帝驾崩时,玉璜不在他的身上。”
蔡闫一只手缩了回来,说:“是的,玉璜在哪?”
郎俊侠没有回答,蔡闫说:“原本以为在枕头下,或是太后收了起来。”
“出来为何不问太后?”郎俊侠说。
“那种时候,你让我怎么问?”蔡闫道。
别人都在哭,只有蔡闫问玉璜去了哪儿,这事实在是不合情理。唯一的可能只有一个——被牧锦之拿走了。
“太后收着吧。”蔡闫无暇细想,要下车。郎俊侠却又说:“也许吧,谢宥只认玉璜,不认人,希望牧相不要拿着它来引起什么麻烦才好。”
郎俊侠看似无意地这么一说,蔡闫反倒愣住了,继而生出一股危险的感觉。
“什么意思?”蔡闫还要再问,郎俊侠却已下了车去,蔡闫忙追上去,然而已到了守府的黑甲军面前,郎俊侠便稍稍侧过身,低头,示意为太子开路。
“太子驾到。”郎俊侠说,“要见谢将军。”
李衍秋一去,蔡闫就是未来的皇帝,只要服丧期满,便将成为黑甲军的保护对象,这时候无人再让他等,全部人跑进府中,让道,齐齐单膝跪地,将他迎进去。
蔡闫手里握着自己的玉璜,勉强定了定心神,迈进将军府厅内。
七天后的一夜,盛夏时节,武独在路上雇了辆马车,白天两人骑马,到得镇上时便雇马车夜行,白天醒来后再结算银钱,骑马走,去下个村镇雇车。
段岭不知道大陈各地,乃至辽、元如何议论此事,这几天里,他心里倒是闪过了无数个念头,连睡都睡不安稳。
天气闷热,段岭的玉璜贴肉佩着,这是父亲的那一块,有它在,便仿佛生父的英灵也在,始终守护着他。
马车里热得要死,段岭想与武独抱着,两人却都要出汗,武独只得拿着把扇子给他扇凉。
后半夜时武独将帘子揭开些许,夜风吹了点进来,才慢慢地好了些。
段岭醒了,问:“到哪儿了?”
“曲山。”武独答道。
这次他们走的另一条路,为免被蔡闫伏击,取道西面沿汉中到西川与中原的交界处,再一路驰骋而下。路上虽会耽搁一两日,却是最安全的路线。
“你说他现在在哪儿?”段岭问。
“我不知道。”武独极小声答道,“但你放心吧,一定不会有事的。”
李家的人总是剑走偏锋,段岭知道这次李衍秋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彻底解决掉牧旷达,说不定,他还想一箭双雕,把蔡闫也杀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方法,譬如像解决边令白一般暗杀韩滨,或是直接颁旨,罗列牧旷达的证据,再告知蔡闫是假的。
这些事若昭告天下,所有人一定都会以为大陈的皇帝疯了。
但李衍秋偏偏就来了这么一手,令人完全摸不清接下来的事态将如何发展。
段岭翻来覆去地看玉璜,武独却说:“拿好了,这是如今你的唯一凭据。”
段岭靠在武独的肩头,风从车前吹进来,令他觉得十分凉爽。五更时分,他听见了水声——车在一条大河前停了下来,到曲江了。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将弃车行船,奔霄留给了费宏德,到时他将把它带往江州去。
段岭站在乌云翻滚的曲江边,四处一片黑暗,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片刻后,武独叫醒船家,以银两买了他的船,检查船上的物资。
这些物资足够他们行船三天,顺曲江而下,汇入长江,再沿着长江朝东走,前往江州。
这一路上完全是顺水而下,比行车快许多,说不定还能把路上耽搁的一天补回来。武独持篙在江岸边一点,带着段岭顺水而下。
第200章 祸心
段岭半睡半醒,蜷在船舱内,听到雨点的声音。
“下雨了。”段岭说,“别着急,进来吧,莫要着凉。”
武独一身全是汗,还穿着武服,答道:“不碍事。”便依旧在船尾守着。
雨渐渐地大了起来,江面上只有唯一的这艘船,通往尽头阴云密布下,藏在云层中的一抹东天曙光。
“我想你了。”段岭说。
武独便抽篙架起,进船舱里来,脱了外袍,搂着段岭。
“再睡会儿吧。”武独低声说。
“天亮了。”段岭这一路上只睡了很短的时间,却依旧很精神。这是接到消息后的第十二天,不知道这些时日里,蔡闫又在做什么,江州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会封路么?”段岭说,“江州一定全城戒严了。”
“别人封路,咱们也进得去,怕什么?”武独心不在焉地安慰道,看着江水出神。
“你在想什么?”段岭问。
“我在想,快要走到地方了。”武独低头看怀里的段岭,笑道,“从知道你是殿下的那天起,我就在想,什么时候才算是走到头。”
段岭想起那天他们从潼关外回来,在枫林里的那一刻。
“两年了。”段岭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曾经他觉得没有半点希望,然而事实却是命运一步一步地,把他们推到了接近成功的地方。这命运的诞生,并非那虚无缥缈的“天命”,却是在他身边安静坐着的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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