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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欢 (非天夜翔)


“我……我不知道。”段岭答道,“真有此事?”
牧旷达从杯沿露出眼来,微微一瞥段岭。
“知与不知,暂且不论。”牧旷达说,“如今陛下亲自召他,今日又要亲阅你卷,多半是想与武独做交换了,稍后若传你进宫,你知道该怎么说了?”
段岭心思忐忑,没有作答。
牧旷达便道:“都下去。”
牧旷达屏退下人,房中唯剩二人,段岭嘴上不吭声,脑子里头却在飞快思索,“假太子”一事,段岭也是知情人之一。自那夜以后,牧旷达便绝口不提此事,应当已有计划,只不知他要如何扳倒蔡闫,借谁的手去扳倒蔡闫。
将武独派进东宫常驻,当是一着对己方极有利的棋,武独可以接近太子,并搜集证据,供给牧旷达。
果然,牧旷达说:“徒弟,这乃是一举两得之事,为何还在推托?”
段岭知道这一次避不过去了,若再推托,牧旷达一定会起疑心,只得答道:“是,待武独回来,我一定劝劝他。”
牧旷达这才满意点头,观察段岭脸色,段岭又略觉不安。
“我这辈子,也就收了俩徒弟。”牧旷达说,“山儿,你与我有缘。”
段岭躬身跪伏在地。
牧旷达说:“更难得的是,你知我心意,旁的人,决计不敢像你在潼关一般先斩后奏。”
段岭答道:“都是师父所授。”
牧旷达倏然又话锋一转,说:“既知我心意,接下来的,料想也不必多说了。”
段岭心惊,知道牧旷达向来话里有话,这么说,一定是希望自己让武独进宫去,搜集证据,以便他布置驱策了。
“是。”段岭说。
不知不觉,自己竟与牧旷达上了同一条船,只不知来日当牧旷达知道自己才是真正太子时会怎么想。
外头昌流君咳了声,说:“相爷,郑彦来了。”
“喝过这杯茶。”牧旷达说,“收拾打点好,该做什么,都得准备,假也放过了,该给你的也都给了,能走到什么地方,全看你自己了。”
段岭接过牧旷达递过来的茶喝了,将空杯扣着,又朝他行了一礼,出去时见郑彦站在廊下。
“陛下召你进宫。”郑彦朝段岭说,“这就走吧。”
段岭已知缘由,却仍假装不明,问道:“什么事?”
“赏你饭吃。”郑彦笑着说。
段岭打量郑彦,一时不知是真是假,进得宫去,听见不远处人声鼎沸,虽已暮色重重,乌云密布,廊下滴着密集的雨水,今夜皇宫却十分热闹。
“到这儿来。”郑彦说。
段岭遥望远处人群,大多是年轻人,问:“他们是做什么的?”
“不关你的事。”郑彦答道,“莫要多问,也莫要四处瞅。”
郑彦将段岭带到一间空殿内,里头只有一张案几。
“坐。”郑彦吩咐道。
段岭便坐下,郑彦起身离开,段岭本能地觉得危险,说:“哎!你去哪儿?”
“去去就来。”郑彦的声音道。
段岭起身要离开,却听到郑彦在走廊里问:“准备好了么?”
“都备齐全了。”外头侍卫答道。
郑彦又进殿里来,手里却捧着一个食盒,当着段岭的面打开,四个格子,花团锦簇,侧旁一个碗,碗里盛着白汤,汤上漂着几片嫩绿的蒌蒿芽。段岭只认出其中一格是白米饭,米饭上还缀着一朵梨花。
段岭:“……”
“先吃吧。”郑彦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外,从怀中取出一瓶酒。
“这……这是什么?”段岭诧异道,尝了一口,吃不出是什么,只知道鲜美异常。
“钱塘小炒肉,白菜芯,九味酿鲜藕。”郑彦懒洋洋地答道,“慢点吃,别噎着。”
段岭差点被噎死,喝了口汤,郑彦又说:“河豚炖的汤,吃过我做的菜,就是我的人了,今天晚上过了,咱俩就洞房去吧,反正武独也把你送给我了。”
段岭一口汤险些喷了出来,唯一的念头不是“这混账”,而是“还好没喷出去,否则就浪费了”。
段岭平生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藕有九孔,每一孔里酿的食材都完全不同,只吃出了鲜肉、鸡肉、鱼肉、腊肉与火腿五种味道,且不知为何,酿过后竟然能片得和纸一般薄,内里还不散架。白菜芯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如花一般朵朵半开着。但最好吃的,还是小炒肉,咀嚼起来十分软糯,半点不腻,醋味清淡,咸鲜适口。
不到半炷香时间,段岭就把整个食盒里头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想舔一下却忍住了。
吃过郑彦的这顿饭,登时感觉从前的十六年统统白活了。
要是武独也这么会做饭就好了。

第117章 与共

段岭吃饱了,端端正正地把筷子横过来,放在食盒里面,盖上盖子。
“做饭就像做文章。”郑彦在门外漫不经心地说,“讲究食材之间的调和,而非一味辛、一味咸,有时候还要探听食客的出身,观察他的脸,揣测他的口味,合适的,往往才是最好的。”
“受教。”段岭笑着答道,“谁要是嫁了你,天底下哪里也不想去了。”
郑彦笑了起来,揶揄道:“食色性也,你若是跟了我,包你每天醒来就有吃的,躺下还有吃的,坐着时我喂你吃,上得床来,我还抱着你,喂你吃,都是人间吃不到的美味。”
段岭知道一旦接了郑彦的话,接下来势必没完没了,被调侃的只有自己,只得硬生生转了话头,说:“做饭也像治国,治大国如烹小鲜。”
郑彦过来收走食盒,换了一套文房四宝,放在段岭面前,摊开题纸,说:“写吧,卷子泡了水,陛下吩咐,今日重新会试一次。”
段岭先前倒是想过这个问题,此刻点点头,摊开纸,上头是一句话: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
段岭:“……”
这是《庄子杂篇天下》中的一段,非是四书五经的内容,别人读没读过他不知道,但自己是读过的。段岭心道所有人的题目都是一样的么?出这种题?让其他考生怎么写?
郑彦也不说话,只是抱着怀里的剑,倚在榻上打瞌睡,显然是来监考的。
这已不是在考十年寒窗了,段岭不禁又想起父亲,当年父亲喜欢道家。做饭,是治大国如烹小鲜;学武,是庖丁解牛;做人,是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过日子,是知足者富。
于是他也喜欢道家,读了《庄子》,里面有传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鲲鹏,有七窍未开的混沌,有拖着尾巴在烂泥里自由自在的乌龟,有不中绳墨的树……
也有这段关于大禹治水的故事——“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
“栉风沐雨”一词,出处正在此。
“这是陛下出的考题吗?”段岭问。
“写就是了。”郑彦说,“我一个粗人,又不识字,怎么知道?”
“你肯定识字。”段岭哭笑不得道。
郑彦笑了起来,说:“点中了状元,我也拜你当师父。”
段岭沉吟片刻,不知李衍秋出这考题为何意,是真的想到外头洪灾呢,还是有别的意思在里头?他不敢贸然揣测李衍秋出题之心,写下了“堵不如疏”四字,从大禹治水的典故中开始破题。
这次自己毫无阻碍,信笔写就,洋洋洒洒,写了近千言时,婢女进来点灯,郑彦则始终一动不动,像尊雕塑一般坐着。
段岭内心澄明,从治水之道讲到治国之道,民意就是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既可载舟而行,亦会洪水滔天,善加引导,方能治邦定国。
段岭写完以后,一颗心落地,想到武独不知去了何处,会不会是他让郑彦来陪着自己的?
“武独呢?”段岭问。
“在这儿等着。”郑彦答道,见段岭写完了,便过来收了试卷,封在一个纸筒中,转身走了。
郑彦一走,段岭又紧张起来,生怕有什么杀手过来取自己的小命,幸而不到片刻,武独便进来了,两人如同换班一般。
“怎么回事?”段岭问。
武独心中忐忑,修长食指竖在唇前,“嘘”了一声,与段岭坐到一起,说:“还不能回去,待会儿陛下要看你卷子。”
武独压低声音,很小声地把经过说了,段岭眉头深锁,说:“我已经答应了牧相,实在没法再推了,怎么办?”
“我去想办法。”武独答道。
“要么……就今天吧。”段岭受这事儿折磨太久了,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在李衍秋面前全捅开算了,但接下来的事态,实在难以控制。意料之中的,就是与蔡闫、郎俊侠对质,但他什么倚仗也没有,只有两份从元人处偷来的卷子。
“卷子在你身上吗?”段岭问。
武独把剑给段岭看,拆开剑鞘后的系带,系带里头露出黄纸的边缘,段岭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把系带原样封上。
“怎么说?”武独说。
段岭的心脏狂跳,侧身抱着武独,埋在他的胸膛前。武独搂着段岭,说:“别担心,没人能动你,情况若不对,我就带着你,咱们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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