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闫:“……”
蔡闫一手扶额,说:“哪里听回来的?这话不可乱说,想必是个伴当。”
段岭点点头,蔡闫又问:“你爹呢?”
“在南边做生意呢。”段岭照着郎俊侠教的答了。蔡闫打量段岭许久,发现段岭无论对着谁,都规规矩矩,不生脾气,问一句就答一句,不禁哭笑不得道:“倒是听话,罢了,让你来是提醒你几句,多与汉人走动。有什么事,你便找身边的汉人,书读了不曾?”
其时段岭还不知上京城中的汉人是扎堆的,有着自己的圈子,外族亦有独自的小社会,蔡闫问什么,他只管点头。
“认得琼花院里头的丁芝不?”蔡闫话锋一转,又问起这话来。
段岭不知如何作答,蔡闫观他神色,约略猜到应当是认识的。
“丁芝正与我哥闹着。”蔡闫说,“下回你若见着她,替我哥求个情,也不必为了这事,特意去走一遭。”
段岭点头,此时夫子在内院咳了声,蔡闫便匆忙回去,免得挨板子,临走时又说:“有什么不懂便找我来。”
段岭远远地偷看他们学礼,跟着学了一会儿,不多时怀中冷飕飕的,想起还有一块冻糕,被捂得快化了,遂匆匆前去找拔都。
拔都正与一名高大的少年玩摔角,周遭围了不少孩童,纷纷起哄,拔都一张脸涨得通红,打着赤膊,上身已隐有少年人的肌肉,撞,绊,掀,动作极狠,突然注意到段岭来了,心神一分,冷不防被对手掀了个底朝天。
第9章 乌龙
周遭哄堂大笑,拔都气得面红耳赤,段岭忙上前去扶,拔都却起身走开。
众孩童好奇地看着段岭,拔都转身进去了。
“布儿赤金。”段岭追在他身后,说,“我带了东西来给你。”
“不要叫我的姓!”拔都生气转身,把段岭一推,段岭手中梅花冻糕落在地上,冷不防门一摔,发出巨大的声响,吓了段岭一跳。
众人又笑了起来,段岭不知哪里惹了拔都,一脸讪讪,眼看先前与拔都摔角的少年朝他走来,似乎想说句什么,段岭有种处于陌生环境里的恐惧感,生怕又被找麻烦,飞快抽身走了。
那高大少年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遥望段岭消失在长廊后。
汉人与汉人在一处,非汉人与非汉人在一处,是名堂里不成文的规矩。但在这些半大的孩童眼里,不带多少国仇家恨,亦未有“非我族裔,其心必异”的眼光,只是汉人嫌元、辽、西羌人不洗澡,身上有气味,更行事野蛮,有辱斯文。
非汉人则嫌弃汉人文绉绉的,装腔作势。
段岭实在误会了他们,那少年,也只是想安慰他几句,教他摔角。
当然哪怕段岭理解了这好意,也是敬谢不敏的。这日午饭时,他意外地发现名堂中被打扫得非常干净,前一天的大雪已被扫光,连花圃里的落叶也被捡走,夫子与一众先生们都换上了盛装,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列队站着,在大门外等候着不知什么人。
今天是什么日子?段岭一脸茫然,饭后在前庭处好奇张望。
“回去!都回去!”先生说,“午后便要上课了,今日都规矩点!”
远处敲第一遍钟,孩童便匆匆回房收拾,各自前去上课,午后循例是教开蒙课程,先诵读千字文,再照着帖子写字,段岭提笔在砚台上蘸了墨,写了几个字,便听蒙馆外响起说话声。
“上午读书,下午写字。”先生的声音道。
“仁义礼智信。”一个厚重的声音说,“这五个字,该当是会写的。”
“是。”先生答道,“都教过了,大人这边请。”
“先看看蒙馆。”那声音说,继而不理会先生,径直从后门走了进来。
一名四十来岁,高大强壮的中年人走进蒙馆,先生始料不及,忙朝孩童们道:“北院大王来看你们了,快快起来行礼。”
孩童参差不齐,放下笔,爬起身,朝着北院大王行礼,有的鞠躬,有的作揖,有的把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前欠身,还有的下跪,单膝跪地,双膝跪,行礼方式循着各族礼节,当真千奇百怪。那中年男人一见之下,登时哈哈大笑,朝众人点头。
“尔等来日都是国之栋梁,嗯,不错。”
来者正是辽国北面官中的北大王院夷离堇,名唤耶律大石,辽帝改“夷离堇”为“大王”一职,掌契丹五院兵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日心血来潮,先是到辟雍馆内走了一遭,下午又来名堂,以勉励上京众学子读书人。
郎俊侠也没怎么教过段岭行礼,早上所学正好用上。段岭便双手举过头顶,正儿八经一躬。
“不错,不错。”耶律大石走过段岭身边,朝他笑了笑。
孩童们行过礼,耶律大石又随意问了些话,便转身与先生出去。段岭偷瞥那“大王”,见他满脸络腮胡,孔武有力,脾气却很好。不片刻,孩童们纷纷议论起来,一时人声鼎沸,几近掀翻了屋顶,不多时突然又鸦雀无声,原来是先生出现了。
“放下笔,列队到前院去。”先生吩咐道,“个子矮的站在前头,来,先排队,跟着我走。”
耶律大石巡过一轮,又将孩童们挨个叫出来,预备分赏赐,名堂内三个班的学生纷纷出来,在走廊里排队,等着先生唱名。段岭东张西望,却不见拔都。
隔壁队里,今日与拔都摔角那少年排在队伍末尾,见段岭张望,猜到他心中所想,便朝段岭说:“不来。”
“为什么不来?”段岭问。
那少年摇头,指指东厢,摊手,示意无计可施,段岭问:“他生病了吗?”
“没……没有,他、他说他、不、不想来。”那少年竟是个结巴,众孩童听他说话,两个班的人便一同哄笑。先生不悦回头看时,队伍里又静了。
段岭趁着先生转开头,离开了队伍,快步沿着走廊跑去,去找拔都。
拔都正在院里坐着,桌上放着段岭给他的梅花糕,段岭远远地看了一眼,见拔都背对自己,小心地把糕上的灰尘吹干净,打开外头油纸布,折好,收进怀里,张嘴正要吃。
段岭:“拔都!”
拔都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险些被那糕点噎着,段岭忙上前给他拍背,顺了下去后拔都方狼狈不堪地去找水喝。
“大王来了。”段岭说,“发东西,白给的,你不去吗?”
“我不是狗,我不拿辽人的赏赐。”拔都说,“你去罢。”
拔都进了房间,段岭便扒在窗外,问:“为什么?”
拔都朝段岭说:“总之,我不要,你也别要,进我房,我和你说话。”
段岭天人交战了一番,既想要“大王”的赏赐,虽然他不懂这赏赐意味着什么,却又源自本性,隐隐觉得拔都是对的。就像在汝南时,丫鬟扔给他的东西他从来不去捡,哪怕再想吃也不会去,不为什么,只是从出生那天起,就铭刻在心里的本性。
“那我也不要了。”段岭说。
拔都躺在床上,朝里头挪了挪,拍拍枕头,示意段岭过来一起睡午觉,段岭却转身张望,跑开了。
“喂!你去哪里?”拔都起身,追了出来。
段岭答道:“我去看看。”
不要赏赐,看看是什么,总是可以的罢。
是一杆狼毫笔,外加一两的银封。
拔都与段岭躲在后院,见几名杂役正将箩筐拎进去,箩筐内装满了狼毫笔。没有郎俊侠给段岭买的好,拔都搭着段岭的肩膀,说:“走罢。”
段岭忽然注意到其中一名瘦高杂役,恰好他此刻转过身,现出容貌,段岭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瞬间犹如一道霹雳划过脑海,段岭想起来了。
那是前天晚上,在药堂里见着的,有蜈蚣的男人!可是脖子上的刺青没有了!是同一个吗?
“走啊。”拔都说,“你要吗?”
“等等!”段岭满脸疑惑,这人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怎么会在后院里搬东西?
武独从院外将狼毫笔卸下,搬进前院,段岭眉头深锁,跟着他一路过去。拔都已不耐烦起来,将段岭拉到回廊后,武独稍稍侧过头,只看到了拔都的一张脸。
拔都五官轮廓分明,高鼻深目,双瞳隐带蓝色,更穿着元人服饰,武独一瞥之下,料想是院内孩子在张望,便不再关心,径自沿着队列走来,步伐很快,却依次扫过正在排队的众孩童。
他未曾看到要找的人,于是绕到厅堂一侧窗格前,抱着胳膊,听里头的对话。
前厅内,包括蔡闫在内的一众半大少年列队,朝着耶律大石行礼。
“很好。”耶律大石对少年们显然十分满意,先生在旁挨个点名,点到的人便走上前来,朝耶律大石跪拜,磕头,耶律大石则从身边护卫手中接过银封与狼毫笔,亲手交给少年,勉励一番。
“赫连家的孩子在哪里?”耶律大石想起一事,朝先生问道。
“赫连博!赫连博!”先生忙出外传人,只见那与拔都摔角的结巴少年匆匆进来。
耶律大石朝他点点头,问:“在上京过得还惯不?”
“回、回禀大王。”那名唤赫连博的少年说,“惯、惯的,谢大王恩典。”
说毕不等耶律大石吩咐,赫连博已果断跪下,“咚咚咚”捣了三个响头,耶律大石心情大慰,爽朗笑声传出院外,并亲自将他扶起来,将赏赐放到他的手里,让他握好,顺便拍了拍他的手背,十分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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