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磬登时哑了,先前带段岭入宫只是想着好玩,现在撞上一大群人,回去说不定还得挨骂,段岭心神领会,正好借此脱身,便乖乖站着不说话。
“你家的?”谢宥打量武独道。
“我家的。”武独冷冷答道。
谢宥答道:“那你便领走吧,我带牧磬去见皇后。”
武独皱眉朝段岭道:“还不走?!”
段岭忙唯唯诺诺,朝谢宥躬身,武独便带着他离开,段岭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转过回廊,段岭刚要开口,武独却示意先不要说话,带着他绕来绕去,到得一条偏僻走廊中,方让段岭坐下,自己又先走出去,察看走廊两侧,确认没有人。
走廊空空荡荡,有人过来,便一览无余。
“冷不?”武独朝段岭问。
段岭搓搓手,答道:“不冷,牧磬带我进来的。”
“太冒失了。”武独答道,“谢宥说了什么?”
两人并肩坐着,武独伸出手掌,握着段岭的手,武独刚运过功比剑,全身内息流转,手掌十分温暖,雪花飘进走廊内,沾上他的肌肤便很快化去。段岭靠在武独肩头,小声说了经过,以及对拔都的猜测。
“他与你李家有着杀师之仇。”武独说,“先帝杀了那延陀,不知道他会不会是来报仇的。”
段岭想起父亲说的话——那延陀曾经找李渐鸿比剑,被李渐鸿一剑击毙,他爹杀了哈丹巴特尔的师父,彼此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若被哈丹巴特尔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定会来寻麻烦。
“那我尽快离开吧。”段岭说,“回相府去。”
“留在这儿。”武独答道,“那厮正与牧相、内阁官员议事,元人想签合约。皇宫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稍后办完事了我来带你回家。”
段岭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问:“你会跳胡旋舞吗?”
“胡旋舞?不会。”武独一怔答道。
“那你怎么学的剑法……”段岭哭笑不得,武独想了想,便与他解释,段岭方知原来从前白虎堂始创者不仅夺回了剑,还把对方门派洗劫一空,顺道着将武功秘籍也抢了回来,里头便有胡旋剑术的记载。
而多年以来,白虎堂始终提防着榆林剑派再回来寻仇,便将心法与剑谱存在堂中。
“你还认真学了?”段岭惊讶道。
“自然。”武独心神不定,不时瞥向走廊尽头,又看看段岭的脸,答道,“白虎堂的职责是守护天子,多少都要学一些。必须警告哈丹巴特尔,不得在江州寻衅,他一知道有人能制他功夫,定不会太嚣张了,否则还不知会发生何事,毕竟这次元使前来,谈的是边疆之事。”
段岭方知先前武独出面挑衅哈丹巴特尔并非一时意气,而是引对方出手,这么一来,两人便互知底细,哈丹巴特尔哪怕有什么计划,也须得顾忌武独,不敢贸然行动。
“刚才你那步法很像。”段岭解释道,并拉着武独起身,错步,出左脚,身体一侧,教他跳胡旋舞。
武独笑了起来,横竖在等被宣进殿,便也跟着段岭以相反方向一侧身,绕到左,又绕到右,学着段岭跳胡旋舞,武独一身锦袍十分潇洒,段岭的动作却非常标准,踏步时还有节奏感,哼着赫连博教他的歌,两人就在走廊里跳起胡旋舞来。
雪花纷飞,武独突然意识到了有人靠近,忙停下脚步,段岭却避之不及,循着武独眼光望去,见李衍秋正从回廊尽头朝二人走来。
天色昏暗,郎俊侠一身白袍,掠过长街瓦瓴,跟随元人的车队来到哈丹巴特尔的馆驿外,翻身进了后院,推开窗门,进了书房,顺手将窗台上自己沾着雪水的脚印一抹,倒挂金钩上了房梁,再躬身蛰伏。
哈丹巴特尔带着众人进来,留下那莽汉阿木古,令其余人退了出去。
两人压低了声音,所用却并非元语、汉语,而是第三国花剌子模的语言。
郎俊侠单膝跪在木梁上,闭着双眼,屏息偷听。
“拿不到他的手书,便无从辨认字迹。”哈丹巴特尔取出两份发黄的试卷纸,朝阿木古说,“有什么办法,能偷到他的字?”
阿木古说:“世子吩咐,这太子定会批阅奏折,留下笔迹,不如从内阁里找机会,偷一份出来。”
“寥寥几字,不足为证。”哈丹巴特尔点亮了灯,郎俊侠借着灯光望去,顿时心惊。
那两份发黄的试卷,是段岭与蔡闫昔时在辟雍馆中的答卷,一份落款处盖着段岭的章,另一份则盖着蔡闫的私章。
第98章 见面
“我怎么看信上行文,与这卷子有相似之处?”哈丹巴特尔说道。
阿木古说:“南陈太子幼年时由乌洛侯穆带大,在他那儿学到一些读书写字的本领,字迹相似,理所当然。”
“将这两份卷子呈于他们的皇帝,如何?”哈丹巴特尔说。
“不妥。”阿木古说,“毕竟我们要找的是那个叫‘段岭’的,提前揭穿‘蔡闫’身份,对我们并无好处。”
“等了足足三个月,才见着李衍秋一面。”哈丹巴特尔又说,“再见一面,岂不是又要等三个月?等到什么时候?”
“还得从牧旷达身上下功夫。”阿木古收起卷子,说,“再想办法,勿要心急。”
两人说着话,又走了出去,郎俊侠翩然落地,翻出窗外消失。
皇宫中,段岭已避而不及,设想过千百次与李衍秋见面的时候,却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与他碰上。
李衍秋停在了武独与段岭面前,先看段岭,再看武独,意思是“这是谁”。
段岭怔怔看着李衍秋,李衍秋和李渐鸿两兄弟长得很像,相似的眉毛、相似的鼻梁、相似的唇,甚至连身材也几乎相当,就如同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一般。最大的区别是气势,李衍秋是内敛的、虚弱的,有股不太安全的气场,又像对什么都抱着一股疑心。
李衍秋看着段岭,那一段时间,对于段岭来说仿佛很漫长。
武独紧张得呼吸都窒住了,命运仿佛就在这一刻,于他们身前风起云涌,每一个细节也许都将掀起大陈来日的惊涛骇浪。
然而,预料中的那一幕没有发生,李衍秋的目光最终转向武独。
“武卿?”李衍秋面带不悦,问道。
武独碰了下段岭,段岭会意,忙朝李衍秋行礼。
“草民王山,拜见陛下。”
“起来吧。”李衍秋答道。
段岭退到武独身边,李衍秋朝段岭问:“武独是你什么人?”
“陛下。”武独一抱拳,正要解释,李衍秋却道:“我问的是他。”
段岭:“……”
段岭感觉到李衍秋对武独好感欠奉,心中多少亦带着一点失望,阴错阳差,提前完成了武独的计划,叔父就如自己所料一般,确实没认出他来。
是意料之中,也是情理之中,而曾经大胆设想过的那个机会,也在这一刻破碎,再无痕迹。
段岭恢复了镇定,想了想,朝李衍秋说:“他是我的‘老爷’。”
武独:“……”
“什么?”李衍秋突然觉得好笑,继而笑了起来。
武独尴尬起来,李衍秋便明白到是家里人,“老爷”这个称呼,家里小厮能叫,妻子能叫,仆役也能叫,意为“当家的”。
“你是怎么进来的?”李衍秋淡淡道,“武独带你来的?”
段岭不作声了,也没有澄清是牧磬带他来的,免得令李衍秋起疑,李衍秋略带责备地望向武独,说:“看来皇宫在你们刺客眼中,就像自己家的后院一般,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属下不敢。”武独忙道,“山儿在家中读书,我怕我一进宫来,他便荒废了学业,便让他在椒图殿后头待着,没想到他找我竟一路找着过来了。”
此处距椒图殿不远,李衍秋便不再多问,又朝段岭问:“多大了?”
“十六。”段岭答道。
“什么时候跟的武独?”李衍秋又问。
“去年。”段岭答道。
李衍秋便不再问下去,朝武独说:“随我来一趟。”继而又吩咐身边人:“将王山带到椒图殿去,外头太冷了。”
武独给了段岭一个眼色,示意他安心。随之段岭被带到了椒图殿内,四处看看,觉得皇宫实在是太大了,殿内只有两个太监伺候着,端了碗姜茶糯米丸子给他吃。
段岭觉得活在皇宫里也挺无聊的,这么大的家,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记得父亲常年领军在外,只有叔父李衍秋陪伴爷爷身边,也就是说他大多数时间里独自待在宫中,也许会很寂寞,太监、侍卫、官员甚至牧旷达的妹妹,对于李衍秋来说,也许都是外人吧。
段岭独自坐在殿内,没有带书出门,又没有人陪着他说话,孤独地望着外头冬季的天幕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一天又将过去,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做,许多故事就已走到了尽头。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想快点回家,与武独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从炉子上端下炖得正香的砂锅,一起吃饭。
段岭看着这皇宫里每一任皇帝,每一天都亲眼目睹的景色,想到叔父经历的寂寞,心中涌起复杂之情。
他在皇宫里天天独自住着,一定也总是等着我爹回来,段岭心想,仿佛感同身受,带兵在外的李渐鸿回家时,叔父当是充满了期待,那期待必不在自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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