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亭周遭干净清爽,显然经常有人维护打扫,然而墓碑上却并没有名讳,只刻着天吴宫的天剑徽记。
这又是什么讲究?
陆幽正寻思,就听戚云初道:“有什么要问的,直接讲出来。”
陆幽思忖道:“安乐王爷,为什么不归葬在诏京?”
“是他自己不愿意。”
戚云初融了几滴蜡油在地上,将蜡烛竖起,又引火点燃了纸钱。
“第一次涉险去云梦沼的时候,他就留下书信给我。说万一遭遇不测,就让我帮他在这天吴宫附近寻一处好山好水的地方,安静睡下。千万不要运回诏京,劳师动众不提,还弄得一身尸臭,坏了他风流倜傥的美名。”
这一番话,豁达之中又透着些许自嘲。由此不难推断安乐王赵南星应该是个有趣之人。
陆幽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宗室之中谁还可能做出如此洒脱的决定,心中忽然感觉一阵惋惜。
他亲手在坟前点燃一支蜡烛,又低声问道:“为什么墓碑上没有名号?”
“有两个原因。”
祭火已经燃起,戚云初丢了一沓经纸进去,少顷就有飞灰升起,乘着山风飞向云梦沼。
“这里可是大宁朝的边境。虽然目前鬼戎退居七百里外的阴河源,但保不定哪一天死灰复燃。留个大宁宗室的坟墓在这里,岂非开门揖盗?”
“不是还有天吴宫吗?执当朝武林之牛耳的门派,又岂容夷狄在此横行?”
“武林牛耳?”
戚云初轻蔑这个美称:“弟子也许是江湖的弟子,可宫观却是朝廷的宫观。朝廷都守不住的,他们又怎么守得住。”
“……”
陆幽不太了解江湖与朝堂间的纠葛,便暗暗记住了要回去做些功课。
紧接着又听戚云初说道:“至于第二个理由,你还不需要知道。”
又是秘密?
陆幽倒是习惯了戚云初这种吊人胃口的脾气,也不纠结,只陪在一旁,将符纸一叠一叠地放在戚云初手边。
香烟袅袅,飞灰升腾,在崖风中转了几个圈,越飞越高,倏忽间就消失不见了。
似乎度过了漫长的静默时间,最后一沓符纸也被丢进了火里。火焰瞬间腾空而起,继而又徐徐地归于沉寂。
当最后的一丝金红都消失不见的时候,戚云初站起身来,摘去一片黏在衣袍上的凌霄枯叶,然后松开手。
叶片在半空中飘悠悠地转一个圈,朝着天吴宫的方向飞去。
陆幽追着那片叶子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风向已经改变。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戚云初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拢向脑后,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空。
“这一次回去,有很多事都将改变。今后之路,就如同逆水行舟。进,是王侯富贵;而退,则是万劫不复。我可以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留在这里,或是随我回诏京。”
“我选诏京。”
陆幽不假思索地回应道:“‘陆幽’本是为了入宫而生,因此只有紫宸宫才是他的归处。逆水行舟也好,以指挠沸也罢。陆幽都会去做,也只有去做了,陆幽才会是陆幽,而不是随便什么苟且偷生,活得浑浑噩噩的普通人。”
“哦?做普通人不好么?”
戚云初反问道:“普通地生活,普通地成亲生子,再普通地走过这一生……就连你那个小情郎,不也只盼着能把你变回个普通人,他才好把你悄无声息地收藏起来,偷偷摸摸地宠爱着。怎么,这样难道不好?”
“好是好,可是又能好上多久?”
陆幽又将目光投向远方的云梦沼。
“一个人,全凭他人的施舍与庇护,又怎么能够获得真正的安乐?我要将那些重视的东西,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就像鲲鹏那样,终身翱翔与风为伍,却绝不随风而靡。唯有扶摇直上九万里,才能御风而行,去到我想要的地方。”
说完这一通话,他终于安静下来,回头看着戚云初。
戚云初只问了他一句话:“不后悔?”
“陆幽不悔。”
微凉的山风,卷着这句回答,吹向东方。
第93章 王子殇
在天吴宫休整了六天之后,戚云初传令,全员返程。
众人依依惜别,出了天吴地界,依旧乘坐马车沿着驿道东行。白日赶路,向晚时分就在驿馆内停歇。
大约是从第三夜起,戚云初开始将陆幽单独召唤到房间里,让他查看一些驿骑从紫宸宫中传回来的密函。
这些以火漆封口、加盖着内侍常玉奴私印的信件上,详细记录着太子监国之后,朝野上下以及紫宸宫内的各种动向。
陆幽全部大略地扫过一遍,又挑出了最重要的几条,承给戚云初。
其一:惠明帝的病情依旧不见起色。太医署又命人入宫做法,当天午夜,几名禁咒师的尸体竟然沉浮于御苑南海池之上。有人说是厉鬼作祟,还有人猜测,应该是太子为当年胡姬之事而暗中报复。
其一:朝中大局尚算稳定。太子监国之后,尚未作出什么太大的举动;而那些曾经偷偷摸摸拜访过宣王赵阳的官吏,竟也偃旗息鼓,不动声色。
其一:宣王赵阳软禁于晖庆宫,如困兽于笼,惶惶不可终日。
所有这些,都算不上出人意料。只是他有些不太明白——赵阳曾经信誓旦旦说得到了萧后一族的支持,眼下这萧家党羽,怎么反而一声都不吭了。
“他们没你想象得那么傻。”
戚云初拨弄着那些密函,像是看着小孩子家玩的游戏。
“当然,萧皇后的唐兄也不是什么真正的聪明人。否则也不会相信光凭受宠就能让一个蠢材成为九五之尊;更不会亲自去草拟什么废立太子的奏章,断了自己的后路。”
废立太子的奏章……
既然眼面下已然是太子监国,那废立太子之事自然无从提起。这奏章恐怕根本就没有被呈到惠明帝的病榻之前。
不,甚至很可能还在酝酿之时,就已经胎死腹中。
回想起多年前发生在自家身上的苦难遭遇,陆幽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不过萧家毕竟有权有势,又是太子的亲族,如大树盘根错节,一时间倒也无法轻易撼动。看起来如今双方都心照不宣,想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这种表面上的平静又能维持多久?一旦太子登基,难道还会姑息萧家当年的背叛?
还有赵阳,这个骄横跋扈的宫中恶霸,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上的一枚棋子罢……
当初种种看不透的威严与狰狞,如今都退却了颜色,露出苍白虚弱的真相。陆幽仿佛已经嗅到,有隐隐约约的血腥味,顺着东边的晚风吹送过来。
当距离诏京城仅有三日车程之时,前方快马传来急报,紫宸宫内发生惨剧——宣王赵阳竟惨死晖庆殿中!
惨祸的发生,委实吊诡。
太子监国后,赵阳被软禁在晖庆殿,无法自由走动,更遑论出宫逍遥快活。昔日那些上门拜谒的官员,也作鸟兽散去。偌大的一座宫殿,顿时成为了冷冰冰的囚笼。
不知是因为深秋时节寒意四起,还是疑心有人在暗处窥视,晖庆殿里的灯烛开始昼夜不息。赵阳甚至还命人点燃环绕着池塘的巨大石龙,猎猎火光映红整座前院。深夜时分,就算站在几里地之外的高岗上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宫内物资充沛,可石龙消耗的灯油委实巨大,每日都要补充个两三次。而这一车车的油料,全凭晖庆殿内的宦官与宫女从内府局藏库中领来。
若是换做以往,慑于赵阳的淫威,无人敢于反抗;可如今赵阳失势,私底下的抱怨与微词就逐渐浮出了水面。
出事的这天深夜,赵阳又从噩梦中惊起,披衣起身想去殿外愁坐,却发现院子里是一团漆黑。石龙油尽灯熄,负责看守的几个宫女正在一旁酣睡。
赵阳勃然大怒,叫醒整座宫殿的所有人,添油引火重新点亮石龙。又下令让那几个偷懒的宫女脱下鞋袜,一个个踩到石龙背上的灯槽里,蹈火而行!
石龙全长二十余丈,在火中走上一圈,即便不死也必然会落下凶险的残疾。几名宫女跪地求饶,哭声喊声声声凄厉,却就是无人挪动半分。
这是要反了吗?!
赵阳愈发怒不可遏,竟然亲自朝她们身上泼洒灯油,又要点火。
横竖都是一死,这其中有个小宫女把牙一咬,竟然跳进了池塘里,对着赵阳破口大骂!
她说得都是乡言陋语,其间还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字眼。赵阳哪里受过如此侮辱,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命人将宫里能够找到的灯油统统倒进池塘里,再让所有人脱掉外袍,点燃了投进水中。
霎时间,晖庆殿内金光炽狂,熊熊大火封住了整片水面。窜起数丈余高的烈焰甚至高过了宫墙,映红了大半座紫宸宫!
火光照亮了赵阳那俊美却癫狂的脸,照出他扭曲痉挛的表情。而这将是他留给后世的,最后一抹身影。
就在火舌舔上晖庆宫屋檐的同时,赵阳就像一团垃圾似的,被不知哪一双手推进了燃烧着的水池中。火焰与池水瞬间奔涌过来,吞没了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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