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院下面有个走南闯北的奇货商人叫秦易昭,听说人都是他的马队从西戎带回来的。”
“秦易昭?”陆幽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这就对了……”
随后他就编造出一套说辞,谎称皇上已经听说了这群西戎巫医与药王院的关系,并责成内侍省暗中调查。秋公认为柳泉离宫里的老宦官们都不够可靠,唯有周宗这个新人尚算可造之材。
在他看来,这周宗一没有背景、二没有人脉,甫一净身就被发配来到柳泉离宫,心里头多半应该有些意气难平。
果不其然,周宗一听说秋公还记得自己,顿时受宠若惊。
见他心动,陆幽趁机抛出了自己的真正意图——他要周宗时刻关注着秦家的动静,一旦有风水草动,立刻向他禀报。
而且更重要的是,陆幽还告诉周宗,内侍省在秦府内部安排有“暗桩”,一旦柳泉城里头有什么风吹草动,周宗也必须保护暗桩的安全。
这些要求听起来并不是特别困难,至少周宗并没有露出困惑的表情。
更何况陆幽还给了周宗一笔不小的赏钱。揣着沉甸甸的银袋,周宗双眼发光,仿佛已经看见了一个自己从来不敢奢求的未来……
该叮嘱得都已叮嘱,在太阳落山之前,陆幽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与周宗道别,准备沿着原路离开柳泉宫。刚走到一半,长廊间忽然起了一阵凉风,悠悠然将一片清新的菊花香气吹送过来。
有月曾同赏,无秋不共悲。如何与君别,又是菊花时。
陆幽蓦然想起了昨夜那间空如雪洞的小屋,或许一束鲜艳的花朵,可以短暂地照亮姐姐那忧愁的面庞。
心念一动,他就已经循着香气走出了五六步。
此刻虽然是秋季,但是皇家花园中草木葳蕤,一时间也看不出凋零衰败的意思。
陆幽拨开灌木走了几步,眼前刚跳出几朵明亮的金红色,耳边冷不丁地传来一声叹息。
有人。
他本能地站定了脚步,藏身在一株粗大的槐树后头,紧接着才发现面前五六步是一个池塘。池水的北边环着半圈游廊。
而那个发出叹息的人,正坐在游廊里头。
这人竟然与陆幽有过一面之缘,他虽然天生一张艳若桃李的绝世面容,只可惜此刻的神情却是惆怅苦闷;就连身形也枯瘦了许多,无力地倚靠在廊柱上,仿佛久病缠身。
……竟然是端王赵晴。
陆幽这才回想起来,听说清明节的夜宴之后,赵晴就被送往离宫休养,原来是到了这里。
看起来,他的病依旧没有什么起色。真是可惜了这样一幅美好的皮相了。
陆幽正在感叹,忽然听见游廊另一头又传来脚步声。稍过片刻,果然又有一名男子信步走来。
只见此人身形挺拔高大、容貌俊魅,虽然衣着朴素,但是举手投足之间,竟然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贵气。
赵晴循着脚步声抬起头,满面的愁容瞬间一扫而空。
“雨愁。”他亲热地唤着那人,“我好想你。”
名为雨愁的男人,走到赵晴身后,捧起一缕散落在肩头的长发,竟然贴着唇轻吻了一下。
“所以我来了。”
“来了就别走了……”
赵晴急切道,长睫下的美眸一眨不眨地与男人的双目对视。
“……这里太安静了。静得,简直……简直可以听见我自己腐烂发臭的声音。”
雨愁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手从赵晴的肩膀滑上了脸颊,轻柔地揉捏着赵晴的太阳穴。
“你在想念小泽?没有他,这里的确冷清了些。”
“……你胡说!”
赵晴陡然激动起来:“我为什么要想他?我为什么要想他?他是我的谁,他究竟是我的谁?!”
骤然响起的声音,在寂静庭院里回荡着,同样冲击着陆幽的思绪。
小泽……莫非说得是赵晴的儿子,大宁朝皇孙赵戎泽。也是唐瑞郎的二姐唐曼香难产所生之子。
可明明是父子,提及赵戎泽的时候,赵晴又为何如此反应?
陆幽心里咯噔一下,思绪已经不由自主地滑向某个黑暗的方向。
“季卿……别闹。”名为雨愁的男子,一手抚着赵晴的后颈,同时低语道,“这里凉,我们回屋去。”
说也奇怪,刚才还双颊泛红、激动不已的赵晴突然安静下来。他温顺地低下头,向后靠在雨愁的怀中,任由男人将骨瘦如柴的他轻松抱起,然后转身朝着游廊尽头走去。
陆幽屏息静气,又等了很久才从藏身的地方出来。他早将摘花的事抛到了脑后,快步朝着宫门走去。
第61章 重开含露殿
赵晴与那个名叫雨愁的男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陆幽虽然好奇,却也明白这并不是此刻最该在意的事。
他出了柳泉离宫,前往城中最闹热的街市,寻到一家银号,将随身的飞钱纸券一股脑儿换成碎银和铜钱,分别装进一只布袋和两个木头匣子里。
他便拿着这些东西返回客栈,首先将一个匣子埋进后巷僻静无人的角落。然后回到客房内除去伪装,静待黑夜降临,再次潜入秦府。
叶月珊对于弟弟的去而复返喜忧参半,可陆幽并没有再向她提起出逃的事。
他将布袋与木匣交给姐姐,叮嘱她将木匣埋到府中安全僻静的地点,以备不时之需,布袋里的钱则专做平时花用。
“我师父有个小友,名叫周宗,在柳泉离宫内当差。我在云来客栈的后巷里面还埋了一箱银钱,秦家人若是对你不利,你就带着银两去找他,他会照顾你。”
虽然陆幽也经常随着信笺捎带一些钱财过来,但都注意把握着分寸。此刻叶月珊接过布袋掂了掂分量,顿时吃了一惊。
“这么多的钱,你怎么会?”
“别再把我当做少不更事的孩子了。”陆幽苦笑,“是不是一定要我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你才不会担心?”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叶月珊因为陆幽的故意曲解而皱起眉头,可她却也明白——若是拒绝这些银两,将会让陆幽内心难安。
思忖再三,她还是收下了银两,却又忍不住叮嘱:“可是佐兰,你要千万记住,高处不胜寒。”
“姐姐你放心,我明白。只要你能够平安,别的我什么都不怕。”
陆幽不假思索地点着头,他早已学会了将思虑细细地收藏在心底。
离时已近,别字难说。姐弟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叶月珊轻笑一声。
“昨日是你的生辰,时间仓促,姐姐连一句祝福的话都没有说。不过你如今也算是半个大人了,不稀得那些姐姐弟弟的事儿,倒是若有对得上眼缘的姑娘,可一定要赶快告诉我。”
陆幽心知自己此生恐怕是没有这种缘分的,却也不能解释,唯有苦笑着点头。
姐弟连心,叶月珊又怎么看不出他的勉强,思忖一下,冷不丁地问道:“那个唐瑞郎,你们如今……可还有联系?”
陆幽眼皮突跳,正欲否认,却又听见月珊抢着说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如果他真的对你好,你也不必太过纠结于父辈的恩怨,还有世俗的偏见。但是、我只是说但是……若他存心玩弄于你,你可千万不要赔上自己的心。”
姐姐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稍作思忖,陆幽很快就想明白了——她居然以为所有这些钱财都是唐瑞郎给的,这倒反而省事了。
“姐姐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他笑着安抚叶月珊的情绪:“我与瑞郎,都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无知孩童了。”
弦月如镰,割不断离愁别绪。
纵然有着万般的无奈与不舍,依旧不能耽误了归期。第二天醒早,陆幽动身返回诏京,大约傍晚时分重新回到了内侍省。
回到内侍省的头等大事,自然是去拜见长秋公。
虽然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陆幽还是揣着一包柳泉城的土产进了丽藻堂。他从未想过隐瞒自己这几日的去向,因为即便是海角天边,恐怕也尽在长秋公的掌心之中。
堂内亮着灯烛,戚云初依旧倚靠在窗边的那张躺椅上。只不过月明秋凉,竹椅已经换成红木质地,上头还铺着一张白色狐裘。
陆幽将土产呈上,原本准备好了要接受一轮盘问。谁知那戚云初却什么都没有问,反倒饶有兴致地朝着他眨了眨眼睛。
“你错过了一场好戏。”
这场“好戏”,就发生在宣王赵阳的晖庆殿。
事情还要说回双九重阳的正当日。
这一天,宣王盛大奢华的寿宴如期举行。晖庆殿内锦天绣地,红飞翠舞。按时催开的万朵金菊丛中,干鲜水陆珍馐齐备。
殿前设了御座,有皇上与萧后亲临。寿星赵阳端坐右席,其下又有康王与一干小皇子,并诸位宗室与宠臣——却是没有叫上太子赵昀。
胞弟做寿,长兄缺席。这即便放在寻常人家,也是不合常理的怪事。然而这事倒也怪不得鸿胪寺不知仪节,只因为自从胡姬出宫之后,赵昀整日菜饭不思、孤独憔悴,甚至还不允许东宫女官出入他的寝宫光天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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