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一次,却有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朝着他这边刮来。
第二天中午弘文馆放了课,晖庆殿那边也没有派人来召,陆幽就留在内侍省长秋监里头做事。
丽藻堂中有一批宗卷需要分类整理,戚云初就交给陆幽去做,顺便也叫他读读宗卷的内容,了解了解宫里头的各种流程与规矩。
大约到了申时初刻的点儿上,忽然有嘈杂的声响从外头传来。
戚云初喜静,平素不许闲人靠近丽藻堂。此刻他虽然去了御书房,但是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到时候必定是两头不快活。
陆幽皱了皱眉头正准备出去赶人,可刚迈出门槛儿,就看见院门已经被推开了。七八个人挤挤挨挨地走进来,正中间簇拥着的正是戚云初本人。
这是怎么了?
陆幽再定睛细看,这才发现戚云初的额角上竟磕破了一道口子,此刻他正一手用帕子按着伤口,殷红的血水已经将帕子染红了不少。
怎么回事?!
在这紫宸宫里头,不说别人,就说是惠明帝,恐怕都不敢如此对待堂堂长秋公。
陆幽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两三步跑上去迎接。
倒是戚云初,毕竟是真刀真枪见过沙场的人物。此刻虽然受伤流血,却依旧一脸淡定。
一群人走到丽藻堂前,他命令随行的宦官们止步,又示意陆幽接过医官手上的药匣子,单独跟着他进入堂内。
“帮我上药。”
戚云初脱了染血的外袍丢在地上,只着一件素白中单,仰躺在罗汉榻上。
陆幽打开药匣仔细查看,接着取出了药酒、镊子与药布等物出来。他先用药酒轻轻冲洗戚云初的伤处,以除去血污,再用药布擦拭伤口,垫上药绵,外侧用药带圈系在头上作为固定。固定妥当之后再收拾器物放到一旁。
戚云初也不睁开眼睛,低声问道:“猜猜,谁伤的我。”
陆幽心中算得飞快。
“按照往日的时辰推算,这个时候您应该跟着皇上在御书房批阅奏折。但如果是皇上下的手,刚才那些宦官恐怕就不会这么忠心耿耿地跟在您的身边。况且,您看上去气定神闲,丝毫没有困扰,说明这个人肯定不是皇上本人,而皇上也不赞成他的这种行为。”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再者,御书房绝非闲杂人等能够随便出入的地方。更何况,以秋公您的身手,若是想要伤到您,除非是您自愿,否则实在很难……所以我猜想那伤了您的人,一定身份尊贵。”
戚云初依旧闭着眼睛,嘴角却慢慢露出笑意。
“是太子。”
他终于揭开谜底:“那个赵昀,居然抓起那方表章经史的宝玺就砸过来。皇上的病才刚好,转眼又要被他给气晕过去,真是冤孽。”
他嘴上虽然感叹,却又好像在转述一个与自己并无任何关系,甚至很有一些荒诞的笑话。
太子,原本是向惠明帝求情而来。
胡姬被打入掖庭狱之后,太子虽然没有受到牵连,却一直思念不止,牵肠挂肚。
如此硬生生忍耐了几日,他今天终于找上门来,请父皇看在他们鹣鲽情深,放胡姬一码。
惠明帝当然没有同意,姑且不论他的伤寒初愈,单说他一直看不惯太子专宠于胡姬一人,这事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没有得到父皇的恩允,反而又被催促要另娶太子妃——这双重的失落打击,彻底激发了太子心里那种桀骜的脾气。
见苦求无果,他竟然提出了一个大胆到几乎于疯狂的要求。
“他说,自己不要当这个太子了,愿意用将来的皇位,来换取所爱之人此刻的平安。”
说到这里,戚云初轻声一笑,仿佛说到了故事的最高潮。
“真是又痴又疯又癫狂,不愧是一脉相传。”
太子的这番丧气话如同火上浇油,完全起到了相反作用。惠明帝勃然大怒,可是火气还没有发泄出来,嘴唇就唰地一下,先变白了。
作为此时唯一在场的近侍,戚云初自然无法眼看着皇帝气急攻心。可他才说了一句劝解的话,太子突然就黑着脸色,抄起了手边上的宝玺。
“那个倒霉的女人,已经没有可能再重见天日了。”
戚云初低着头,仿佛喃喃自语:“一辈子只为自己而活的皇子,怎么可能保护得了别人。”
陆幽却想起了昨天夜里落在地上的那些桔子皮。零零散散的,好似落花一般。虽然气息清香,包裹着的却是慢慢的酸涩。
如果让厉红蕖知道了这些事,她一定也会为了胡姬感到伤感罢。
陆幽刚想到这里,就见听戚云初又轻声慢语:“……胡姬的生母与你师父有恩,她或许会对你说些胡话。至于究竟怎么做,你且自己斟酌……还有,过几日掖庭诏狱要换防,有些宗卷你尽快整理着,我好命杨任布置下去。”
说完,他就闭目养神,不再搭理陆幽了。
这天晚上,陆幽将御书房里的事,择重要的说与厉红蕖听。
向来开朗爽快的厉红蕖竟然破天荒地沉默了许久,然后向陆幽提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师父要你帮个忙,你帮不帮?”
“什么忙?”
虽然已经猜到了端倪,但陆幽依旧反问。
厉红蕖果然道:“我要你救胡姬,我们一起,从掖庭诏狱里把她救出去。”
陆幽沉默了一阵子,竟然平静地点头。
“师父对徒儿有知遇之恩,徒儿自当为师父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只是掖庭诏狱重地,有禁军把守。就算我们师徒二人联手,要想来去自如依旧不易;更何况还需要带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说实话,人都是先为自己考虑的。那个女人,果真值得师父您去闯这个龙潭虎穴?”
厉红蕖皱着一双柳眉,明亮的双眸中却并没有任何纠结。
“有些事你是不知道的。我要救她,是为了还她娘亲一个恩情……当年,我负伤潜入掖庭,正是她的母亲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偷留我静养。十年前,她母亲去世之时,也曾请我保护她的安全。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已经放任她在宫中吃了不少的苦,这一次,又怎么能够再度食言……”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陆幽。
“此事与你本没有任何干系,你不必跟着我一起冒险。师父我的债,不用你来背,你还有自己要去做的事。”
谁知陆幽却主动摇了摇头。
“我跟着师父您习武这么多年,您从来都没有提起过任何往事。唯有这一次破例,足以见得胡姬母女二人在您心中的地位。如今既然知道掖庭诏狱守备森严,徒儿又怎么放心让您一个人涉险?依我之见,这一趟您可真是缺少不了我的。”
“哦?”厉红蕖终于听出了一点端倪,“你小子,难道是早就已经想到了什么主意?”
“主意不敢说有,但是在这掖庭里头,有很多东西您不方便得到,对我而言却易如反掌。您先别急,如此重要的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得周全……您说呢?”
昏暗的月光,斜斜地照在陆幽的侧脸上,朦胧着一层神秘的幽蓝。唯有他那一双秀丽细长的眼眸,亮闪闪得像是在发着光。
“……”
厉红蕖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回过神来:“你可真是长大了。”
“谁说不是呢。”
陆幽无声一笑:“又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和师父您一样,永远青春不老的。”
如此这般,“劫狱”这件事就被陆幽正式记挂在了心头。
说句老实话——若是换在过去,这种杀头掉脑袋的事,他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
但是今非昔比。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不会再为了死生之事而恐惧动摇。
至于紧张是肯定会有的,但在心底深处,更多的还是退无可退之后的坦然。
陆幽的头脑十分清醒——虽然没有挑明,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厉红蕖和戚云初都希望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或许是戚云初布置的一道考验,考验他这些年来学到的身手和胆。又或许是当真需要他这样一号人物,冒着巨大的风险,从一团乱麻似的宗室恩情怨恨里,抽出一根重要的头绪来。
无论答案是哪一种,陆幽明白自己都必须得手。
凡事预则立。
藉着在丽藻堂整理宗卷的便利,他一步一步找出了诏狱当年营造时留下的法式底图,以及狱中巡防守备的地点、狱卒信物乃至于交接口令。
根据这些宗卷,还有那天戚云初有意无意透露出的一点讯息,陆幽很快就看出了营救胡姬的最佳时机——正是掖庭诏狱换防的那几天。
至于理由,倒是简单得很。
掖庭诏狱的狱丞虽是宦官,但狱卒都是从禁军各支卫队里抽调出来的普通男人。这些人身处于掖庭宫禁之中,纵然四周都被高墙环绕,却也难保墙外开花,与宫中的怨女产生私情。而每隔一年进行的换防,同时也是为了避免腐败滋生,导致私下放走或者杀死牢狱中的囚犯。
不管换防的理由有多么充足,有一处漏洞却也是不容忽视的——换防的头几天,狱卒们彼此之间还不熟悉,只能依靠腰间令牌和换防口令来辨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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