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蓬莱阁内外戒备森严,但消息恐怕已经传播出去了。最迟日出之时,萧家就会有所警觉。你们说,我们是继续留在这里等到失去先机呢,还是为了你我的明日,放手一搏?”
事已至此,陆幽心知再无第二种选择。
他拱手道:“臣等,听候皇上差遣。”
一片浑浑噩噩的漆黑之中,蓬莱阁内的光亮开始向着外面蔓延。
不消一会儿功夫,宫城南面的十六卫与北面的禁军驻地尽皆亮起灯火。然后是东宫与三省六部,宫城夹道,也次第间变得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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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安仁坊的豪宅之内,尚书令萧友乾素来浅眠。最近这段时间虽然不必早朝,但是每每接近待漏的钟点,他也依旧会准时醒来。
今日的凌晨,仿佛也和过去的无数个早晨一般静谧宜人。只是浓秋的寒意,叫人忍不住要多留恋着帐幄之内的温暖。
萧友乾翻了一个身,忽然有些心神不宁。
他正准备起床,忽然听见一串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在院门口。
紫宸宫内的暗线传来急报,皇帝驾崩,萧皇后被软禁!
萧友乾悚然大惊,方才意识到被赵暻摆了一道儿。他咬牙切齿,却也不甘心如此失败。
按照大宁的律例,天下兵权悉归天子。而天子治下,又有北衙禁军、南衙十六卫、太子六率府、各道折冲府与边防节度使等重重布防。
此刻惠明帝驾崩,新君尚未登基。北衙禁军悉数听令于内侍省都监。太子六率早已被赵暻调换成了自己的心腹。边防节度使又鞭长莫及……剩下南衙十六卫之中,倒还有几位大将军,一贯与萧家交好。
情势紧张,不容有失。萧友乾立刻命人前去通知与他交好的天节、招摇、天纪三军大将。
谁知那传信儿的前脚才跨出门槛,天纪大将军府上就有家仆护送着主母和公子小姐跑来了萧家,说北衙禁军刚刚找上门来,不由分说地就将大将军给带走了。
萧友乾又是一惊,直到这时才确定自己已痛失先机。所幸右威卫将军曾经受过萧家大恩,此刻领着数百人前来援助。众人略作商议,全都认为负隅顽抗再无必要,为今之计,也就只有走为上了。
趁着北边的火焰尚未蔓延过来,萧家上下男女老少几十号人,轻装简从,在右威卫众人护卫下漏夜逃往城南明德门。
第150章 以日代月
五更三刻,黎明将至。代替宵禁结束的鼕鼓响起的,是承天门东侧沉重的钟声。
听见异响的百姓们纷纷推开门,从家中走到坊内的街道上。稍稍年长些的,甚至已经开始向后辈们谈起了钟声背后的意义。
虽然没有听见鼕鼓,但是估摸着时辰已到,里坊的看守还是取出钥匙将沉重的坊门打开。
率先走到坊外大街上观望的人们,发出了彼起彼伏的惊呼声。
本应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到处是东一滩、西一滩的鲜血。东面初升的旭日,照亮散落在四周的兵刃与箭矢,还有那些东倒西歪的尸体。
何至于此,永兴、安兴、崇仁等几处闹坊,早已经被禁军团团围住,坊内诸人,全都足不出户。若有违令者,斩立决。
而最惨烈的,自然非城南的安仁坊莫属。这座里坊曾经因为住满了达官贵人而繁华鼎盛,如今却成了最为血腥恐怖的地狱。
萧友乾因为事先得到了风声逃之夭夭,然而他的党羽却没有这样的幸运。
安仁坊内七座宦官府邸,七座全被破门而入。身着铠甲手持刀剑的禁军,冲进府中,不论男女老幼逢人便杀。一时间火光猎猎、哀嚎声声,洪水一般汹涌的血液甚至漫过门槛,流淌在门前的石板上!
这场耸人听闻的惨烈屠杀,一直持续到了旭日初升之时。
听见钟声而赶来上朝的文武百官,踩着朱雀大街上的斑斑血迹赶往紫宸宫。皇城大地,白色的砂石上满是斑斑驳驳的红色足迹。
乾元殿内,百官肃立。御座之侧,内侍少监陆幽手捧御玺端庄肃立。
御座之上,空空如也。
皇帝大行,而新君尚未即位,本应由萧太后垂帘临朝,宣布先皇遗诏。然而此时此刻,大殿之上却迟迟不见萧太后的影踪。
群臣依旧静默等候,直到赵暻缓缓步入殿内。
又是一天的朝阳,从东边远天中冉冉升起。金光耀眼,照亮了乾元殿前丹墀上的五爪游龙。却依旧照不进那幽深的朝堂,也照不出朝堂之上,众人暗自各怀的心事。
宣遗诏,发哀,贺新皇即位,新皇临朝,治丧——规矩都是自古就有的,只需要遵照执行,步步为之即可。
惠明帝驾崩的噩耗很快传遍大宁上下,各州府百姓哭祭、易服。然而举国的缟云素海之下,依旧有殷红的血液在悄无声息地流淌着。
新君即位,往往大赦天下。然而赵暻却反其道而行之,愈发加紧了搜捕萧氏余党的步伐。
外逃出城的萧友乾与右威卫大将军等人很快就被抓了回来。未免夜长梦多,赵暻不经审问就下令处死了这些人。
不仅如此,萧友乾与大将军的项上人头,还被高挂在了诏京城南的明德门楼上。
与此同时,更大规模的清洗也正在朝中铺开。
前次东宫之乱时,三法司的监狱都已经人满为患。如今不得不另辟一所诏狱,专门关押与萧氏有所牵连的官员及其家眷。皇城内,各处官员办公的场所为之半空。
当然,剔除异己并非是赵暻的唯一目的——每查抄一户官邸,他就能从中收缴到成堆成堆的金山银山。光是萧友乾一家,就查抄出良田八百顷、店铺五十九家、黄金一万三千两、白银千万两、绢绸各万匹、各类金珠宝贝更是数不胜数。所有这些财富加起来,甚至超过了大宁朝一整年的国库盈入。
赵暻得到这些财富之后,却也并未投入国库之中。他将其中的小部分充入了他自己的私库,而绝大部分都拨给了太华宫的建设。
太华宫,这座惠明帝心心念念、却始终未能亲眼见之落成的恢弘宫殿,也将成为赵暻心中最为狂热的一道幻境。
一面是大刀阔斧的抄家灭门,另一方面,赵暻对于忠于自己的人却是十分慷慨的——太仆寺少卿江启光就是最好的例证。
这个曾经的“养马小儿”,如今一跃成为了门下侍中。大宁六部,悉数落入了他的掌握之中。
而作为赵暻的岳父、当今的国丈,唐权也接过了萧友乾的权柄,成为了尚书令。
如同一碗被搅乱的浑水再度变得澄清起来。新的秩序,正在悄无声息中逐渐形成。
这些日子,陆幽一直留在殡宫内主持惠明帝的丧仪。然而拜瑞郎所赐,外界的纷纷扰扰,并无一刻离开过他的耳朵。
“听说了吗?那个傅正怀今天早晨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还有那个曾经对你动手动脚的少府少监之子,他也被抄了家……
“佐兰,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直到唐瑞郎的询问中透出隐隐的担忧,陆幽这才抬头淡淡一笑。
“若是换做几年前听见这些事,我应该会觉得十分痛快。然而现在,这些人对我而言却什么都不算了。”
“这是自然的,不用多想。”
唐瑞郎拍了拍陆幽的后脑勺:“过去你站在山脚下,看见一个小土坡就觉得是很大的障碍。可如今你已经站在了山顶上,自然不觉得那是个什么东西了。这是好事……你应该可以觉得轻松一些了吧。”
“轻松?”
陆幽重复这个词,反倒苦涩起来:“我一直以为,自己进入宫中,最重要就是为了复仇。然而直到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目标,也许是轻松,但也觉得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实在的感觉。”
“实在感是做出来的,而不是胡思乱想想出来的。”
唐瑞郎伸手拈着他的耳垂,一边轻声许诺道:“我们在一起,还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只要有我在你身边的一天,就保证不会让你感到半点儿空虚。”
陆幽耳根子一热,赶忙将头扭开:“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唐瑞郎却笑得顽劣:“我是说我俩一起,可以做很多于国于民有利的事,倒是你,又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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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后,惠明帝出殡。
这不是陆幽经历过的第一个葬礼,却毫无疑问是最最哀荣与奢华的。
吉时吉刻,大行皇帝的遗体离开殡宫,被抬上龙輴。运至紫宸宫外,又载上了巨大的辒辌车。
承天门广场上,今上赵暻与文武百官向棺椁行了遣奠惜别的大礼。而后辒辌车便从承天门大街开始,在万人的浩荡簇拥下启程,载着惠明帝前往此生最后的安息之地。
陪同辒辌车一同前往皇陵的,除去出力的挽士与哭祭的挽歌之外,原本还有三百名挽郎,都选自贵族公卿门第家的少年郎,全程簇拥在辒辌车左右。
然而由于朝中前后两次的清剿,符合原定规格的少年已经不足三百之数。情急之下,礼部也就只有大大放宽了条件,竟连三十四、五岁的人,都混入了挽郎的队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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