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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柏寒盟 (竹下寺中一老翁)


苏诲心如乱麻,只愣愣地看着苏景明。
苏景明忍不住拿起桌上象牙筷对着他头敲下去,“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我观那刘缯帛是个死脑筋的,你若一意孤行,最后的结果多半是你抑郁而终,刘缯帛爱恨两难、孝义难全!”
苏诲如遭雷殛,怔怔地看了他一会,笑得比哭还难看,“世上为何就无两全之法,我半生坎坷,如今所求不过一个‘不相负’,就这么难么?”
不负恩情,亦不负深情。
苏景明不知想起了什么,也悠悠了叹了声,“不知苏子仁是怎么教儿子的,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可顾相方收了缯帛做门生,”苏诲坐直了身子,急迫道,“他那么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物,若是知晓我与缯帛的事……”
关心则乱,他急的脸色煞白,“黄晟的事还未过去,缯帛与我不同,我本就是乱党欲孽,此生只求自保便罢了,可缯帛却是有大志向的。倘若顾相因他有断袖之癖便……”
苏景明面色古怪地看他,摆了摆手,“行了,你在我这儿坐了一天,我脑仁儿疼的厉害。你先按兵不动,顾秉那里你自不用担心。”
他又扫了眼苏诲因惊惧而苍白战栗的秀气面容,突然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调笑道,“我见犹怜。”
碍着他是长辈,又是恩师,苏诲不敢翻脸,但仍是狠狠瞪他一眼,想起朝中风传苏景明喜爱冰雪般的美貌少年,心里暗暗骂了声为老不尊。
他却不知道,苏景明方才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某个夜雨里彷徨凄然的自己。
“老爷,”魏紫恭谨问道,“该用晚膳了。”
苏诲这才惊觉叨扰太久,刚想起身告辞,就听苏景明道,“去中书省,叫赵子熙今日务必回来用膳。”
魏紫迟疑,“朝廷正要用兵,中书省还不知有多……”
“你原话带到便是,”苏景明不耐,见苏诲茫然便解释道,“先前周玦去江南道调度粮草,赵子熙已与顾秉二人值了半个月的夜。今日是十五,顾秉多半要歇在紫宸殿。听闻日前周玦已归,断无再让旁人为他值夜的道理。”
本朝的宰相虽权势煊赫,可也有种种不得已之处,譬如每夜都需一名宰相值夜,若是赶上战乱天灾一类,一般就需两人。
苏诲点点头,对赵苏二人关系更为笃定,原本慌张的心思也慢慢定了下来,蹙眉思索破局之法。
见他神色已然平缓,苏景明微微一笑,“他怕是还有阵子,不如我带你游园如何?”
说罢也不待他点头,携了他便往后园去赏那牡丹。
苏府后园广植牡丹,各色名种遍布其间——姚黄雍容,魏紫华贵,赵粉娇美,豆绿奇巧,更有青龙卧墨池这般的仙品。
可任他们再国色天香,也是黯然失色。
苏诲几近失语地看着园中央被用白玉阑干围住的一株青山贯雪,慨叹道,“我如今才知何为欲描难写。”
苏景明站在他身侧,不无自得,“你可不知这株牡丹花了旁人多少气力。”
苏诲心知肚明地点头,就见有家仆捧着一盆汤水,一勺勺极小心地浇灌下去。
“这是?”
“熬出的骨汤,用来给牡丹施肥最宜。”有清冷人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苏诲回头一看,忙不迭地行礼。
也不知赵子熙从哪个角门进来,竟已换了件常服。
“摆膳吧。”苏景明吩咐下去不过一刻,仆从们便在园内竹亭张罗好了一席酒菜。
“苏大人请。”赵子熙退后一步,手微微向席中一扬。
苏景明勾起嘴角,“颍川郡公既是宰执又是贵客,自当上座。”
两王之乱后,本是安邑侯的周玦以军功晋魏国公,三年后赵子熙越过侯爵直接晋封郡公,最为圣上倚赖的顾秉尽管坚辞不受,却还是得了个定陵侯的封号。
历来得封魏国公的多是一时名臣,尤以善谋的居多,周氏已有一吴国公爵位,皇帝加封可见对其信重;赵子熙是难得的能臣,一直以颍川冠冕自居,授他颍川郡公之爵显然是默许他统领河东世家,更有安抚士族之意;至于顾秉的定陵侯……
圣上对周玦是信,对顾秉是情,对赵子熙则仅仅是用,苏诲在心中暗叹,旁人眼中风光无限,赵子熙的日子怕也不太好过。
苏景明却懒得再谦让下去,径自在上座坐了,待赵子熙在他下首坐定后,便凑过去耳语。
赵子熙极快地扫了眼苏诲,那双眼果真如传说中般利若光电,冷若冰霜。
那气势逼人,苏诲不敢再与之对视,便起身为他们行酒。
“也罢,”苏景明笑道,“今日我遇见你们学士,说是前朝有几本地方志散佚在安阳,不如你便辛苦一遭取了来。”
还不待苏诲回话,苏景明眨眨眼,“途经鄠县,不去会会老友么?”


第39章 摊牌
此番与苏诲一道寻访地方志的还有个前科的翰林,此人是个腐儒,除去会做几篇官样文章,几乎一无所长,每日只干等着熬资历。酸腐也便罢了,偏偏还是个惯了溜须拍马的马屁精。他自己做了个手抄本,上面记录了圣上乃至于诸位阁老说过的名言警句,日日诵读,写文章或是招待上官时便加以引用,既显得自己下苦功夫,更显得赤胆忠心。
这等人苏诲当然不屑与之为伍,但好在此人虽然令人生厌,却算不得多话,一路也相安无事。
到了鄠县,苏诲推说要见故人,孤身往县衙而去。
鄠县在天子脚下,虽说不大,却也颇有几分带着野趣的繁华。此时正是正午,三伏天的烈日都能灼伤,街上罕有人迹,只有几条大黄狗趴在县衙门口的柳荫下吐着舌头喘气。
看着那几条大黄狗,苏诲不由得想起仍在长安的刘绮罗,抿唇笑了。
“小郎君可是来鸣冤的?”衙役懒懒散散地靠着门站着。
苏诲笑笑,“我来拜访故友。”
衙役上下打量他,见他文秀非凡也歇了怠慢的心思,恭敬道,“不知郎君的故人是?”
“县丞刘缯帛。”
那衙役一愣,笑道,“想不到刘大人也有朋友。”
“怎么?”苏诲莞尔,“刘缯帛难道是个木头人不成?”
“哪里是木头人,”衙役一边带路一边道,“简直是个铁打的人。”
苏诲蹙眉,“怎么?不顾惜自家的身子么?”
“可不是,郎君你有所不知,咱们知县大人虽是个清官,可近来身子抱恙,日日在榻上养病,这县里的大事小事啊,全指着刘县丞。别的不说,他刚一上任,便没日没夜地开始审案,不仅将知县抱病后的案子全审了,就是那些多年来悬而未决的难案疑案,他也处理了大半。”
见苏诲默然不语,衙役陡然醒悟自己多话,作势拍了拍脸,“瞧我这张嘴,对着贵客没轻没重的,刘县丞就在这间屋,郎君请。”
苏诲给他两贯钱充作答谢,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屋内很是狭小,恐怕也就如洛京旧宅一般大小。刘缯帛正趴在案上看卷宗,眉头皱成个“川”字,显是遇见了难题。
“子重。”
“大人。”刘缯帛抬头,却发现竟是苏诲,立时站了起来,又惊又喜。
苏诲挑着眼冷笑,“怎么,不过数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刘缯帛赶紧迎上前来,攥住他的手不放。
苏诲被他一惊,见周遭无人才放下心,“好歹有些官相。”
“官相?”刘缯帛却不以为然,“我不过一个微末小吏,又要什么官相了?何况如今我却觉得做父母官,最要不得的就是官相。”
苏诲勾起唇角,“看来这几个月你颇有进益。”
刘缯帛如被鼓励般开始滔滔不绝,“先前只顾着读那些圣贤文章,成日里念着‘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可真的成了一方父母官,才晓得要做到有多难……”
苏诲听他说着那些争田争地、婆媳小姑的家长里短,看着他眼中日渐坚定执拗的光亮,没来由地心中一涩——刘缯帛变了,却也没变。
不似以往那般憨直忠厚,亦不似以往那般遇见大事没了主见,喜欢找自己商量。
可他依然还是刘缯帛,身在乡野却又心怀社稷,愤世嫉俗却又脚踏实地,对着外人总是拙于应付,便干脆冷着一张脸,对着家人却又是说不出的孝悌至诚,温存小意。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独独便宜了自己?自己又能在他身侧多久?
“晏如?”刘缯帛见苏诲半天没有搭话,以为是自己长篇累牍使他厌烦,“是我不好,你车马劳顿我还拉着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到我屋里先歇歇,晚上等我一道用膳?”
“不了,”苏诲摇头,“其实此番我有公务在身,只是途径此地,想起了你,便过来看看。如今见你还好,我也便安心了。”
刘缯帛显然有些失落,又听苏诲道,“对了,有一事我想问你。你我之事,到底还是要个了结的……”
“了结?”刘缯帛蹙眉。
苏诲看着袖口暗纹,“我可不是那些纨绔子弟豢养的娈童戏子,更不是一时兴起。所以倘若你真的打定主意要与我过一辈子,但凡你日后有丝毫动摇退缩,我就算不杀了你,也定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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