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殷的里衣被汗水浸湿了,趴在雪地里又冷又湿,他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会生病的,可他挣扎了好半晌,也不过把自己翻了个面,就再也动不了。
仰面看着天空飘落的雪花,伊殷的思绪不自觉地回到了若干年后那个明媚的春日,他隐约感觉今日的场景,有些像卫阳让他喝下鸩酒那日。
那天,卫阳下了旨,谁也不得进入骀荡宫,他只能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感觉身体慢慢失去温度,但在记忆的最后,他仍然看到了推门进殿的君华,终究还是有个人记得他的。
但是今天呢,大阏氏不见了裴迪会派人到处寻找,卫昭呢,他会找他吗,也许乳母找到他的可能更大些。
不过他们今天打架的地方实在是很偏僻,平时根本不会有人过来,不然裴迪的乳母也不会来得那样迟,搞不好他们根本打不起来。
所以伊殷很担心,会不会乳母找来的时候,他已经睡了过去,若是那样的话,卫昭会难过吗?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伊殷几乎都要失去意识了,他听到了擦擦的脚步声。
是谁?是谁终于发现他不见了?伊殷偏过头,把视线转向来人的方向,他看到一双黑色的鹿皮靴子。
伊殷努力把头抬起些,一袭白色的雪貂斗篷映入眼帘,他张开嘴,喃喃叫出两个字,他不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人把他抱了起来,紧紧裹进斗篷里面,抱他的双手微微发颤。
伊殷伸手覆上他的手,想告诉他自己没事,那人却抖得更厉害了,随即抱着他,离开了这个僻静的偏院。
第003章 卫昭
半梦半醒之间,伊殷被卫昭抱着回到北苑。迷糊之中,他突然想到,这是两世以来,他记得的卫昭第一次抱他。
赫连濯不好男色,宫里除了卫昭再无男宠,大阏氏不待见卫昭,又要把他和赫连濯的姬妾隔得远些,就把他的住处安排地特别偏僻,在王宫的最北面,周围几个院落,都是空着没人住的。扶余连文字都没有,自然不会像大衍那样,给每个宫室取上名字,所谓北苑,不过是个方位代称,跟大阏氏的中殿,左夫人的西苑一个道理。
北苑的位置虽然偏远,地方却不算小,院子是两进的,前堂后院。前面三间正房,两间耳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另有三间倒座房,后院和前院的布局基本相同,就是少了三间倒座房。
只是院落虽然宽大,房屋却有些年头了,看着就显得落拓,兼之家具、陈设都是半新不旧,住的人还不算多,上上下下不过十来个人,更是透出荒芜、冷清之感。
卫昭抱着伊殷进了屋,进门就吩咐热水、姜汤,乳母带着其他人出门找伊殷了,只剩一个侍女看屋,她赶紧转身进了厨房。
卫昭把冻得瑟瑟发抖的伊殷放到炕上,三五两下扯掉了他身上湿透的衣服,再把人塞进被窝,用烤得热乎乎的被子裹紧。
扶余地处北寒之地,冬天漫长而寒冷,因而房屋的修建和大衍大不相同,无论王宫还是民间,都是口袋房的样式,即房门不是开在中间屋子,而是开在东面那间的山墙,形如口袋,所以被称为“口袋房”。口袋房进门就是厨房,做饭、烧炕两不耽误,里头屋子便是南北大炕,屋子西面沿山墙还有一溜儿窄炕,把南北炕联了起来,俗称“弯子炕”。
当然,宫里又与外面不同,贵人屋里的灶台,都是只烧水,不做饭的,像卫昭住的北苑,厨房就是设在了前院的耳房。
火炕全天烧着,热水随时都有,卫昭刚把伊殷的身体捂热,侍女就把沐浴的准备都做好了。恰在此时,乳母带着两个侍女也回来了,卫昭正好把伊殷交了出去。
伊殷的记忆是对的,他从生下来到现在,卫昭的确是第一次抱他,因此洗澡这种高难度的活计,他是绝对搞不定的。
乳母接过用被子裹着的伊殷,把他抱到澡盆边,刚把被子揭开,就吓得惊呼一声,旁边两个打下手的侍女,也都是捂着嘴说不出话,是谁这么狠心,可以把个三岁娃娃打得遍体鳞伤。
伊殷的脸是肿的,两颊高高鼓起,眼下一片乌青,眉骨、鼻下、嘴角都有干涸的血迹,身上更是惨不忍睹,到处都是青青紫紫,几乎一处完好的地儿都找不出来。
伊殷的乳母和北苑的侍女都是赫连濯安排的,凡事只听他的命令,而不是大阏氏的。卫昭性子冷,不好伺候,她们不过尽心而已,可伊殷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何能不心疼。
“真是造孽啊!”乳母叹了口气,轻轻把伊殷放进澡盆,除了大王子,谁还敢对伊殷下这样的狠手,只是以前闹归闹,不过是些皮外伤,这次实在太狠了些,不晓得大君知道了会不会管管。
伤口被热水一激,伊殷很快恢复了意识,但他发现自己被人剥得光溜溜的,正在澡盆里各种揉搓,就选择了装睡,让人帮着洗澡这种事,他真的没法坦然面对啊。
伊殷在澡盆里泡了足足一刻钟,其间还有侍女进来添了两次热水,泡得里里外外都暖和了,才被乳母用暖暖的被子裹着抱了起来,抱回炕上放着,又拿干的布巾给他擦头发。
紧接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姜汤端到了伊殷面前。伊殷素来不喜生姜的味道,自然不肯喝,转身钻进了被子里面,还裹着被子爬到了炕的另一头。
乳母见状无奈地笑,正要上前把他揪出来,就见卫昭伸出手,直接把伊殷从被子里拎了出来,抱在怀里不得动弹,乳母抓紧机会,压着伊殷就把姜汤灌了进去。
灌完姜汤,乳母突然发觉不对,卫昭不是一向不待见伊殷吗,怎么今天转了性子,亲自出门找人不说,还抱了好几回,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赫连濯和卫昭的旧事,乳母并不知情,可卫昭不喜伊殷,她却是亲眼看到的。
伊殷从小长得好,白白嫩嫩的,还喜欢笑,特别可爱,她有时想着,到底是亲生父子,就把伊殷抱到卫昭面前,可卫昭从不正眼看他,更不要说伸手抱孩子了。
等到伊殷长大一点,可能是出于父子天性,他对卫昭很是亲热,成天“爹爹”过去,“爹爹”过来的叫着,但是卫昭还是不理他,伊殷扑过去抱他,他也会把人拂开。
有一次,可能是卫昭出手重了,伊殷摔到地上爬不起来,嘴里却还咿咿呀呀叫着爹爹,她以为卫昭会心软的,不想他只是冷冷看了一眼,就转过了头,任随伊殷在地上哭喊。
最后还是乳母心疼不过,把伊殷抱了起来。从那天起,伊殷对卫昭就没那么执着了,被裴迪欺负了,也是偷偷躲在别的屋里哭,不会让卫昭看见。
想到这里,乳母恭敬地上前说道:“主子,二王子伤得不轻,要早点上药才好,奴才……”
不等乳母把话说完,卫昭就挥了挥手道:“你且下去,我自会处理。”乳母看到炕桌上已经摆好的各式药瓶,带着疑惑退下了。
面对卫昭反常的举动,不解的除了乳母,还有伊殷,难道卫昭要亲自给自己上药。
伊殷猜的没错,卫昭就是要帮他上药,破皮的,淤青的,需要包扎的,每样都处理地妥妥当当。但是卫昭不说话,既不问他怎么受伤的,也不问他伤口疼不疼,两人相对无言。
没来由的,伊殷突然就想到了他在渝京皇宫的情景。那时,卫昭死了,太子和元康公主全家都死了,卫夙和姬皇后所生的两男三女只剩下伊殷一条血脉,可卫夙不待见他,宫里的人捧高踩低,自然也看不上他,被人欺负,跟人打架可谓家常便饭,每次受了伤,都是自己默默舔伤口,没有一个人会在意他的死活。
只有一次,卫阳不知怎地想到了他,还给他送了一瓶伤药,虽然药不对症,可伊殷还是感动了好久。从来没人对他好过,所以卫阳稍微对他好点,他就傻乎乎地陷了进去。
换成以前,伊殷被人揍得再惨都不会掉眼泪,哭有什么用,除了给人徒增笑料,还不如把自己练得更强,再把场子一一找回来,泪水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然而现在,不知是小孩子的肌肤太敏感,对疼痛的忍耐度下降了,还是卫昭的动作太温柔,让他莫名感觉委屈,反正伊殷回过神时,脸上已经湿漉漉的了。
卫昭没把伤口处理完,就发现伊殷哭了,他以为是自己下手太重,就把动作放轻了,还伸手帮伊殷把脸上的泪水抹了去,谁知伊殷反而哭得更凶了,他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伊殷也不想这样丢人的,但是活了两辈子,第一次有人这样对他,还帮他擦眼泪,他真的忍不住,泪水就跟开了闸子似的,根本关不住。
后来转念一想,自己眼下的身体只有三岁,不舒服就哭不是很正常吗,何必故作坚强,反而让人奇怪。想通了这一点,伊殷干脆抱着卫昭,稀里哗啦哭了个痛快。
卫昭彻底懵了,伊殷以前也抱过他,可他想着那是赫连濯的儿子,就一点不想理他,还狠心把他推地远远的,这样的次数多了,伊殷就不缠着他了,他不觉得解脱,反倒心里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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