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千琅见这人马背上系着一件东西,以最为寻常的黑布包裹,形状却好似一柄宝刀。
白袍人复又摇头轻叹:“可惜。”
辨出这如井中回音的说话声并非来自本人,而是腹语,叶千琅面无表情道:“可惜什么?”
白袍人轻轻一笑,语声尽是戏谑之意:“本是秀色若可餐,可惜面色却不太好。”
犹是那般神色冷清,叶千琅看着马上之人,忽然足尖轻点,犹如一道金光跃入空中。
白袍人见状立即腾身相迎,两人在空中各出一掌——
一掌劈落飘飘红柳,一掌激起滔滔黄沙,两人同时大感一惊:好深的内力!
便是十指相并、肌肤相贴的瞬间,叶千琅脸色微微一变,只觉一道激越暖流由掌心传入,直击五脏,遍游百骸,竟是说不出的温暖快意。
习武的人提起五阴焚心决,大多爱之极又惮之切,只因其至精至绝却也邪乎其邪,曾惹来多少江湖血雨腥风事。
只不过这门心法固然妖邪,据传却是由一位佛门高僧所创,彼时那高僧还是一刚入寺门的小沙弥,白天诵经夜里抄经,如是寒更暑替四十余载,竟醍醐灌顶悟得一门绝顶内功。五阴曰色、受、想、行、识,修炼这门心法必得先使身心清静,破五阴、灭五浊,否则一念错,必入魔道,必遭苦报。
然而叶指挥使虽斩断了七情六欲,却未能真正入佛知见,再加上早些年练功过于贪求速进,这祸根一早便埋于奇筋八脉间,近两年寒气侵入心脉,发作起来更是苦不堪言。
并掌之后,白袍人稳稳落回马上,叶千琅亦双足陷进沙里,毫厘不退。
沉默片刻,叶千琅垂目扫了一眼已厥过去的鹿临川,道:“你要救他?”
白袍人道:“不错。”
叶指挥使虽从未自认人下,然真的认起输来倒也毫不扭捏,听他平静道:“我的功夫不如你。”
白袍人道:“不错。”
“然而一百招内你我不相上下,三百招内你我难分伯仲,五百招后我力尽而亡……”叶千琅微微一扯嘴角,“你也必不能全身而退。”
“不错。”白袍人点了点头,忽又轻声一笑,“倒也……未必。”
一时狂风大作,尘沙四起,除了叶千琅的坐骑雪魄低头打出一声响鼻,余马皆惊嘶不已。
鹿临川原是昏迷不醒,怎料他周围的黄沙却忽地下陷,打着旋儿地把他往沙里拉扯,似流沙却比流沙速度更快,转眼便没过他的头顶。
锦衣卫众番役俱是瞠目结舌,唯那一双凤眼深晦如旧,少顷,叶千琅才对马上之人道:“你是一刀连城。”
一言既出,锦衣卫大惊,白袍人大笑,而叶千琅不惊亦不乍,说的是这片大漠间最神奇的名字,神色倒平静如许。
自古以来,这西北绝域间就时闹响马,恼煞了庙堂里的皇帝爷。
许是正应了那句“崽卖爷田不心疼”的俗话,眼下的大明朝内忧外患,早已没了昔日西域万国来朝的盛景,可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一条丝路横连东西,延袤万里,依旧是胡汉通商往来的襟喉之地。何况西北素来民风彪悍,多出响马流寇本也不足为奇。
然而能把盗匪这一行当干成传说,只怕华夏千年也就独出一人,便是远在京师的叶千琅也久闻其人其事。
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姓名,他出现即是一人一刀,刀法又独步天下快不可破,也不知哪个嘴快的先传了一声“一刀连城”,这个名字便渐渐流传开去;也无人知晓他的真实面貌,只因他只肯以黄金面具示人,惹得一些贼匪竞相仿效,也戴着黄金面具出去劫掠,一个个画虎不成反类犬。
甚至也无人知晓,这一刀连城到底是人还是鬼。
有说他神出鬼没,能撒豆成兵也能呼风唤雨,他与他的人马常在大漠里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千军万马也视若无睹;也有说他喜怒无常,脾性莫测,能将劫来的金银随意分给饥民,也能于一夜间敲骨吸髓,屠尽一个村落百余口人,连只活禽都不给你留下。
又说光宗年间,朝廷为笼络一刀连城抗击后金,特遣钦差去西域封他为“镇西将军”并授镇西将军印。本是两相欢喜的一桩好事,怎料一刀连城竟斩下那钦差的头颅,装于一只填满香料的金丝楠木盒中,又令人送回了京师。满朝文武悉不知情,还以为是这响马头子感念皇恩浩荡,特向朝廷献上什么珍罕之物——结果盒盖一开,竟滚出一只血淋淋的人头,嘴里还衔着那枚大印,吓得几个翰林老儒当场跌在地上——若不是光宗荒淫无度,只当了一个月的短命皇帝,这等欺君之罪定要兴兵讨伐,万不会如此鹘突了事。
叶千琅曾听魏忠贤提过,东厂督主提起此事权当提起一个笑话,只道一个响马头子手下养着近万人,竟宁肯为祸一方也不愿接受封赏,也不知是不是傻。
天色忽地暗了,这个人许是真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原本平静的大漠竟无端端起了沙暴。
“大人……你看!”
其实不必罗望提醒,叶千琅也看见了,沙暴来得急且快,远看天地相接压压一片,仿佛一道高逾数十丈的沙墙,正以山崩之势朝他们扑来。
“大人……快走!”见叶千琅仍与一刀连城对峙,罗望又道,“大人,快走……再不走就迟了!”
马上之人白袍猎猎翻飞,发丝涌动如墨,似全不畏惧这咫尺相距的沙暴,只笑道:“大人不妨听你属下一劝,你自己都命在旦夕,又何必执着于别人的生死。”
风已大得人与马都站立不住,一株株红柳被接连拔起,混着漫天黄沙,打着旋子飞舞。见那沙墙越逼越近,叶千琅转身欲去,方道一声“后会有期”,却见方才消失的鹿临川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一刀连城的马背上。
一刀连城将昏迷不醒的鹿临川拢在两臂之间,竟欲掉头去往沙暴方向。
罗望见叶千琅立在原地,面孔冷峻目光阴戾,知他是心有不甘,便又劝道:“大人,鹿临川且先容他带走,眼下这沙暴太过危险,缉捕一事还须从长计议。”
叶千琅微微颌首,众锦衣卫番役得令上马,纷纷牵着马缰调转了马头。
然叶千琅仍不动身,凝目望着渐去渐远的一刀连城,嘴角忽生一个冷笑:“想把人从我这儿带走也可以——只要是死的。”言未毕,忽地双足一点跃入空中,他凝真气于五指,似在掌间绞上一股白纱,朝那马上的两人凌空劈了出去——
一刀连城也未料到叶千琅会追入沙暴中来,一时无暇闪避,竟以自己的后背护住鹿临川,生生挡下对方这一掌。
这一掌叶千琅几乎没留半分余力,无论何等高手,只怕都要断气须臾——可马背上的一刀连城身子剧烈一晃,竟还能强撑住不倒下,只见他一踏马镫,胯下烈马飞出十余米,转眼消失于风眼之中。
“走!”叶千琅飞身上马,在雪魄的领头下二十余匹快马奋蹄向前,直奔关城,终免于被沙暴吞没。
(三)
关城内往来复杂,朝廷鞭长莫及顾不上这边陲之地,号称“九土之土”的大土司穆赫便顺势掌管了西北西南的大片地方。此趟在别人的地盘上缉捕朝廷要犯,叶千琅虽不欲瞒穆赫眼目,倒也不打算与这土司大人过从甚密,所以着罗望寻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暂且洗洗风尘,歇歇脚。
正是寻常人家置酒用膳的时辰。风雨欲来,长天色暖,抬头见得流霞三分紫伴七分红,恰似一位丽人披罗衣,舞长袖,为这边陲古城平添几许旖旎风华。
小二虽不识得这身飞鱼服,却也能从这二十余人的神态气势一眼瞧出,这些绝非能招惹的客。当下听从吩咐,笑眯眯地收下对方递来的金子,将店内寥寥数客一并撵尽,又好酒好菜地置备着。
抖落一身尘沙,换上一袭寻常锦袍,叶千琅独在房内,闭目盘坐于榻上。
正是运功疗伤的紧要关头,万万不容外人打扰。罗望自觉持刀立于房门口,眉眼凝重颇带煞气。
若置北斗于体内要穴,琁玑玉衡各自归位。气走天突、气舍、膻中,沉之水分、天枢、丹田——忽感真气行之不顺,反倒惊蹿了体内的寒气,叶千琅四体俱颤,面色忽白忽绛忽紫,又强行运功片刻,甫一睁眼,便吐出一口暗色的血。
自将锦袍扯开,只见心口处已冻得青紫,浑似与生俱来的一块胎记。
“大人!”罗望见了,心忧如焚下也不顾礼数,当即冲入房内。
二话不说便跃至榻上,盘腿坐于叶千琅身后,轻推两掌,将自己的真气源源不断灌入对方体内。
罗望自幼练得一门神功曰“乾坤十二经”,分《乾六经》《坤六经》二部,乾主阳,坤主阴,须阴阳合一兼收并蓄,方能令武功大进。只是近两年叶指挥使的寒毒发作日益频繁,这罗千户便渐弃了坤六经,单攻其阳刚一路。
罗望气走得急,恨不能将自己这一身功力全泻过去,然而无论掌间的真气耗损多少,只觉浑似泥牛入海,叶千琅体内的寒气既不稍减一分,也不排斥相抗,反有一丝丝极为绵柔的寒意逆施而来,细若蛛丝毛发,不断寻隙钻入骨中……
“你内功修为太浅,何必白费力气——”
话音未必,体内寒气突地暴增,一直阖目运功的叶千琅脸色一变,两眼一睁,反身一掌便袭向罗望的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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